“哦,怎么个改法?”皇帝没认真看聂云卿所写,是以发问。
“前朝已下定论,慕有光罪无可赦,聂大人却道有隐情。”李公公的声音小了一点。
满室静寂,皇帝望向聂云卿。聂云卿回视,目光坦荡。
“这等小事还跟朕禀报什么?聂爱卿要改就让他改,他总是有他的道理的。”皇帝责骂道。
李公公松了口气。陛下果然没放心上。
他总是有他的道理的……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给这样的信任?
聂云卿有一瞬间的迷茫。
辞别醉心雕刻的皇帝,他打算出宫,脚下乒乒乓乓的声音让他的脚步一滞,他低下头静静看矮小的刀,态度比对皇帝还认真,只是他没察觉。
孟晚流着急地问:“世人本就对你有偏见,你不自证清白吗?”
聂云卿摇头,“孟孟,你可知一旦陷入名义之争就会被德行束缚,唯有权才是硬的。你看世人虽不认我,谁有勇气再把史书改回来,谁又有勇气真正欺我毁我杀我?”
孟晚流耷拉着垂下刀尖点地。答案在她预料之外,这就是他枉顾刀笔之吏口诛笔伐的缘由吗?她忽然明白燕书里的少年为何恣意妄为,也许他后世名声并不好,但他活的一定是遵循本心的,他只为自己而活,所以不顾他人言语。
可是为什么明明做的是好事却要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呢?
“可不属于你的污名,就一点都不该属于你,没有人天生就该承受恶意,你也一样。你分明有经世之才,何至于此!明珠可蒙尘,不可堕于深渊再寻不回!如今恶名未定,尚有转圜余地,我替你——”
“不必。”少年冷冷拒绝。
孟晚流卡住,愕然看他。
“圣刀不必费心,我自有打算,莫要坏我事。”他连称呼都变了,看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孟晚流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大,满腔话语触碰到他冷厉眼神顿时消弭,像一个被戳破溅得四处是水的泡泡,滑稽可笑。
到底什么事让他情绪变化这么激烈?
没有刻意控制,百姓情绪反扑来的格外猛烈。过去有多感怀于话本子描写的慕将军,现在就有多恨聂云卿的伪造篡改,怒意从此事蔓延到其他,曾经的嚣张言辞和不当举措都被揪出来作为他的罪证,话本子里他是满口的狡诈狂言,戏折子里他扮演青面獠牙的反派,甚至有小儿把他的事迹编成歌谣,在街头大声传唱。
而这只是开始。想让他声名狼藉的人,很多很多。
第60章 利用
京城如煮开的沸水一般翻滚不休,京城外则如静水,深流之下莫能探寻。
一路风平浪静,既无朝廷召他回去,也无悍匪突袭,转眼暨鞍关近在眼前,过了此地,是潮西南边的山岭,崔悔将绕道而行。
时天色突变,晴了接近半月的天气忽然转阴,叫人咂舌。
崔悔勒住缰绳对身后的将士们说:“先寻个屋舍歇着吧,瞧这状况是不能再赶路了。”
许是被百姓鄙夷得太狠,他对肯随他前往北疆的下属很珍惜,一路语气和缓,无一句责骂。
将士们受宠若惊,对他也不像从前畏惧颇深。立即有人表示:“将军,我愿前去探看。”
崔悔于是点头,让其余人就地休整。
风越来越大了,捎来寒凉的气息,不久后应有大雪。他不安地眺望远处,希望那个士兵早点回来。
忽然有人说:“大人,上路吧。”
他愕然:“大雪将至,这时上路不是上赶着挨冻吗?”
“大人,上路吧。”这次说话的不是一个人,是……全部。
崔悔心里毛毛的,一看,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那眼神,像在看死人。
他忽然悟到了什么,“是聂云卿那个不怀好意的小毛孩是不是!我就知道他那句此去辛苦不是什么好话,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冷笑。
那些士兵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不约而同地拔剑将他包围。
崔悔心觉不对劲,连忙道:“你们要反了不成,我崔悔再怎么不是,也是将军,你们怎么能听从聂小儿号令中伤我?陛下回头知道了,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与死寂相对的是逐渐收拢的阵型,那些用于抵抗车鞠的手段被他们用来对付自己的主帅。
崔悔被迫仓皇躲避。他发现将士的战斗力强的超乎他的想象,且极有默契,他几次都差点被刀剑划到。他武力很强,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坐到了将军的位置上,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人能伤他,可是永不止息的刀光剑影让他有种窒闷的感觉,恰逢雪落,他的视线受阻,冷不丁就被割破一块皮,让他暴怒又烦躁。
他终于明白,今日他将葬身于此。他懊恼,再等几日不行吗,为何偏偏受不住冷眼提前离京?他不甘心,他分明什么都不缺了,为何一夕间又什么都不剩了呢?
他愤而杀人,眼看着一个矮个子士兵倒下,一种扭曲的快感从他心头升起。
他得到的是快感,将士得到的就是痛苦。矮个子士兵平时沉默寡言,心却很善,出现在此是因崔悔曾经夺了他的妻又将之折磨致死,他想为妻报仇。现在仇还没报,他先丢了性命。
都是朝夕相处的兄弟,矮个子一死众人眼睛都红了,不再有任何顾忌,只想将崔悔置于死地。
崔悔绝望至极,四面八方的剑都指向他的脖颈,他无处可逃,自暴自弃地闭眼。
“赶上一出好戏!真可怜,来人,把他救下吧。”
半空中下了一场箭雨,不偏不倚把所有人手里的兵器都射掉了。
落雪的天,行进的兵器,能全部射中说明对方有神箭手,还不止一名。大秦射术强的有,但鲜少成队出现,这种建制类似于军队了。
怒火达到顶点的大秦士兵被打断,大脑空白了一下,低头就要捡兵器,下一波箭已经袭来,力道比刚刚还大,直冲他们脑门。他们慌忙躲避,仍有不少中箭,恢复意识的说:“快,赶紧上马,定要留人回京禀报陛下!”
还是刚刚的人,轻笑了一声:“马呢?”
箭光如电如露在雪空中穿行,准确无误地射中马的左前腿,一匹、两匹……连绵不断地倒下去,看得人心都凉了。
那人满意道:“比上次慢了,不过目力受阻,姑且不计较。将功补过,做的干净些。”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将士很快被另一波更庞大更凶悍的队伍围剿,不一会儿地上倒了一片。
崔悔身处其间,战战兢兢。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颠覆他的三观,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黄雀,让他本能地警惕。
“威震北疆的崔将军可不是畏怯如鼠之人。”
对方脚步渐渐近了,崔悔望去,入目是双布履,但绣工精致,家中应有贤妻。往上是白色长袍,洗的有些发白,但全无皱痕。
崔悔满目困惑,只觉得反差太大。原以为是哪家权贵囤积私兵,现在看来更像土匪。
对方弯下身,拉他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脸,眉深而远,其下一双眼清明透亮,不笑也有三分仁善。整个面相说不上俊美,但气象开阔令人见之难忘。
“你是何人,怎也知晓本将军?”崔悔试探道。
“哦,忘说了,在下是受聂小兄弟嘱托搭救将军的。至于在下是何人,没到时候,还不能告知与你。”对方歉意地笑笑,很是真诚。
崔悔震惊至极——聂云卿竟然还真的站他这边啊。
“聂小兄弟可有让将军带话?”对方话题转得很快。
崔悔摇头。聂云卿走前就对他说了句此去辛苦,谁知道让他带的是什么话。
“憾哉憾哉,我千里迢迢的来,他也不招待一二,枉我帮他救人。”对方似乎很不满,连声抱怨。
“咦,崔将军颈上似有虫在爬,在下帮忙看看。”对方蹲下身凑近他。
崔悔紧张地摸了摸脖颈,一边纳罕大雪天怎么还有虫,一边拒绝:“不必了,本将军自己可以,呃——”他的声音消失在咽喉里,他瞪大眼看满手血腥表情仍然平和的人,不能相信是他下的手。
对方丢掉匕首,用沾了他血的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在下素来不喜伤人命,但此乃聂小兄弟亲自嘱托,用完一定亲自送你上路。”
崔悔摸不着头脑,他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被“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