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驭眼光瞟到侍卫的刀,很想用那把刀刺破这张妄言的嘴。
少年很快又道:“这王宫修的倒是气魄,不过比我大秦皇宫差远了,这王座怎么是石头做的,我们陛下坐的那可是金啊……”
喋喋不休,令人生厌。姑驭一阵烦躁。
忽然,少年安静了。他出现在他的身畔,手里端着两杯酒。
极近的距离,少年身上隐有暗香,姑驭嗅到,浮躁的心神缓了缓,竟不知不觉接过酒。
“第一杯,愿大王国祚永存,国泰民安。”少年先敬,姑驭也喝下。
“第二杯,愿大王福寿绵延,万载长青。”又是一次重复性动作。
“第三杯,愿大王如偿所愿,事事如意。”
……
过了一会儿,姑驭扶住额,摆摆手说不喝了。
少年关切地问:“王可是有何不适?”
姑驭盯着他,伸出手指住他,“你眼里的光饿狼也似,当本王看不见?你的酒本王一滴都没沾。”他掀开衣袍,露出里衣,几乎湿透了。
“真是遗憾。”少年脸一白。
这更证实了姑驭的猜想,酒里果然有东西。他狂笑着丢掉酒杯,拧住少年的脖颈用力一收:“本王记得你,你是昔日从塔拉达逃出的牲口,是被你父亲抛下的累赘,是本王的耻辱。从来没人能在本王那儿逃走过,你是第一个。说,是不是车鞠有人与你私下勾结,助你逃的?”
少年艰难地从嗓子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怎么……那时我只……是个……稚儿……就让王……如此……不安?”
姑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蹦出这种猜测,但是一旦蹦出来,就无法再压抑,他也不打算压抑,他要逼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年说出同党,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
他自以为很用力地捁着少年,却没发现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弱,到后来少年轻轻一撇,他的手就软绵绵掉下去……
不,怎么会呢?他明明……
“姑驭,我知道你善毒,可这次酒才是解药,你一滴不碰怎么解毒呢?”少年抬手摸了摸喉咙,有几道很深的印痕。
姑驭手忙脚乱地去倒酒,酒壶的酒倒得一干二净,他软在地上。
这回是少年死死摁住他的颈,锋利的匕首穿透他的胸膛,在他耳边轻轻说:“瞧,我是不是比你厚道多了,一刀就过,免你受苦。姑驭,来世沦入畜生道,切莫落到我手里。”
聂云卿一生悲剧的起源就源于这个人。母亲早在生产时就死了,他被寄养在京城长大,父亲则另娶了一房,随他去了北疆。长至四岁时,那一房产了二子,身子不好,携二子回京将养,顺便准备送二子上学堂。他的处境就很尴尬了,既成不了对父亲的绝对牵制,也融不进家庭。
恰巧父亲一人镇守北疆,思乡心切,便将他带在身边。可是缺席的几年到底是缺席了,一次车鞠王姑驭偷袭时,他的父亲为保全整只军队,竟把他独自丢下,然后,他被姑驭捡到。
姑驭从未把他当人看,他成日是和羊关在一起的,姑驭说,终有一日他会变得和羊一样任人宰割、没有灵魂。起初他不信,后来他发现他的行为与羊越来越像了,甚至某一天,他发现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他待在羊圈的每一天都在违背他的认知。
姑驭偶尔来看他,像逗弄动物般逗弄他,也拿鞭子鞭打他,让他乖顺讨喜。他习惯遍体鳞伤,也习惯伤口逐渐好转时的痒意。
有一日羊圈没锁紧,他趁机逃了出来,一路又跑又爬到一个古旧的城墙下,围墙伫立,并不为他的绝望触动。
他埋着头往下挖掘,不知是不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找到了一个松散些的口子,于是以此为契机深挖。他什么也没有,只是本能地用手挖,挖到双手指甲尽褪失去知觉才看见外面的世界。
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学习怎样直立行走,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找到回去的路,然而等他走到时,他的父亲已经沦为罪臣将被处斩,连同他新娶的夫人和幼子。
羊群尚有归宿,他却再也没了家。
不过习惯了,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姑驭气息已绝,他松开手,抬头,密密麻麻的□□对准他,车鞠右贤王站在弓箭手的背后,遥遥看他。
他却越过他望向更远处,那里分不清幽蓝还是淡白的一团光飞速移过来,好像一场幻境。
真是……人到末路,什么都能想出来。
他闭上眼,等待最真实的结局。
第50章 出逃
孟晚流直到很久以后都无法描述她当时的情绪。
既不是干得漂亮的骄傲,也不是对他杀人的失望。眼见着他把人掐的绝了气,又十分坦然地面对黄雀在后的情形,她竟一点都不意外。
他没有预兆地望向她,眼里是来不及收敛的血色和绝望,只一眼就让人窒息。
他该有多痛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啊,等闲少年人意气风发,或挥斥方遒或扬鞭天下,她现代少年时期的男生更是一个个无忧无虑四处作乱,他却只剩下死寂。他还是个少年人啊。
那份绝望甚至传达给了她,让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痛。她甚至觉得他给姑驭的惩罚太轻了,应该再重一点。
脆弱不过一瞬,他眼中燃起一团星火,支撑着他站起身,腰杆立得笔直。
“阿史那,你们车鞠人都这样背信弃义吗?”少年的面庞凝了一层霜,语气嘲讽而冰凉。
阿史那不语,也不想放他。多好的机会啊,把他解决掉,大秦数年之内都不会对车鞠产生威胁。
“阿史那,你的命是我救的。”少年再次提醒,逼他回忆起往事。
阿史那这回无法无动于衷,因为他的下属都看着他,他又没有继承王位,如今的地位摇摇欲坠。
终于,他异常低沉地摆摆手,示意弓箭手放下弓箭。
“你走吧。”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他,生怕自己反悔似的。
那年冬,兄长们狩猎完,围炉取火烤肉,唯独他是个被遗忘的人,瘦瘦小小的身影晃了几次也没人理他,他又饿又冷,但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找食物。
车鞠崇尚勇武,连孩童也不例外,弱者活该受饥挨冻,强者人人景仰钦佩。他天生体弱,从小就不受父亲待见,由此越发多病瘦弱。
那天他实在是走不动路了,竟倒在一个羊圈外睡着了,醒来时久违的温暖,温热的羊奶汩汩流入喉中,像额吉煮的奶茶。
他喝的急,狼狈地咳起来,眼泪也呛出来。又想到平日里的种种不如意,索性借着呛奶的机会一同哭出来。
他哭的酣畅淋漓,哽咽着慢慢平息才看到一双很美的眼睛。主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像个大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对方明明也是个孩童,却一点不被他悲伤的情绪感染,还一边摸摸他的头,一边给他灌羊奶,眼神干净又温柔。
所以当对方对他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才轻易答应下来。
对方说:“帮我逃出去,好吗?”
……
往事刹那闪回,孩童温柔的眼和少年冷漠的眼在一瞬间融合,阿史那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走出很远的少年隐约的问声传来,有些模糊。“知道什么?”
“我是车鞠王的幼子。”
少年脚步略微一顿,转回头看他,一笑,“王,以后莫要再哭,也莫要再轻信于人。”
何其冷酷?然,美人刀,艳杀人。江海枯竭,山峦为倾。
他承认了。
阿史那久久失神,等回过神,低声吩咐诸盟骑近卫离开塔拉达,随便找个偏僻之所击杀聂云卿,好好下葬。想了想又补充,把先逃出去的人先全部截杀,再处理孤身一人的聂云卿。
近卫不明白,分明是有交情的人,王为何要杀。
为何要杀?
因为他将是车鞠的王,必须为车鞠解决后患。
那个瘦弱无能的少年被埋在那年冬天,永不回来。
漫天飞雪茫茫,少年步伐坚定地往大秦所在的方向走,任雪片拍打在身上也不理会。孟晚流就沿着他的脚步始终徘徊在距他三米的地方,不远不近。
他生气了,孟晚流毫不怀疑。彼时他明明看见她,却没向她求救,路过她时也未朝她多看一眼,让她怀疑曾经的对视也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