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回过来,地洞的道路不太熟悉,幸好有地图指引。他找了一个稍微宽阔的分岔路,然后敲击岩壁,发出声响。没多久,果然听见傻子的脚步声。海叔抄起斧子,耐心等着猎物走近,手颤抖着,头脑却很兴奋。
傻子慢慢走近,步伐笨重,没看见黑暗中埋伏的海叔。海叔半边脸在抽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忽地大喊一声,举起斧头,劈向傻子。
傻子脑子不灵,生存本能却强,斧头还没近身,他就感觉到危险,堪堪躲了当头一击,便撞向袭击者。海叔大吃一惊,收回斧头,砍向傻子魁梧的身躯。斧子没碰到身体,他已经被傻子抱起来,像沙包一样扔到地上。海叔在泥地滚了几滚,又疼又怕得厉害,狼狈地爬起来,往洞口逃跑。
傻子哪里能放过他,三两步追上了海叔,一巴掌扫向他的脸。傻子可不像海叔养尊处优,这一巴掌打掉了他两个牙齿,海叔的泪水不自禁簌簌下落。徐梦丝在旁边说:“张鹏海,别费劲了,我下来前把井口关上了。你知道凭一个人的力气,不可能从下面推开井盖,你爬不出去的。”
海叔身体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脚软得站不住,双膝跪在地上,绝望道:“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洞穴深处传来嚎叫,声音尖细得刺耳,像半夜的鸟啼。徐梦丝和傻子吃惊地对看一眼,傻子说:“妈妈……”当即撇下海叔,跑向母亲躺的洞里。徐梦丝也急着要去察看母亲,走之前看向海叔:
“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吧。琦哥儿死了,妈妈也快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下去跟他们一起。”
她的所有情绪已然干涸,如同衰老的脸容。没有染烫的头发花白凌乱,假牙被海叔打掉了,皱纹在脸上肆意横陈,她比同龄人老得快得多,从二十来岁就开始掉牙齿,跟海叔一样,被没完没了的偏头疼困扰,在哪里都缺乏安全感。年龄越大,童年的事就越频繁地从记忆冒现。跟海叔不同的是,她所有事情都记得,知道他们怎样染病、被遗弃、被收容,自能独立挣钱开始,就往鸟禽公园寄钱,大半的收入都用来饲养这里的鸟儿。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现在她又回到地底——她少年时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她噩梦里的迷宫,可心情却出奇地平静。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个供养了无数年的家,是她最好的栖息地。
她转身走向母亲,像小时候那样。
后面有细微的风声,她没听见,只感到后背被什么推了一下,疼痛猛烈袭来,身体扑倒在泥地上。温热的血液从后背的大口子里冒出,她难受地喘着气,模糊的视线中,海叔跪了下来,摇着她的身体颤声道:“你……你死了吗?梦丝……梦丝……”
徐梦丝觉得好累。这些年原来都是白费力气,外面也有饥饿、凌虐、比鸟还恐怖的人,还不如就躺在这里呢。
海叔后悔极了,可是挥出去的斧头再也收不回来。他咬着牙根,站了起来,拿起滴着血的斧头,鬣狗一样悄声走向矿洞深处。
第69章 谎话
琦哥儿躺在尸身上,一转头,就跟空洞的眼眶“四目相对”。这里头都是死人,堆成尸山,简直就是自己电影里的场景。
他想,要是自己在这里一直躺着,那很快也会变成死人。忍着痛曲了曲手脚,还好能勉强移动身体。
但为了节省体力,他决定先不挪窝。对不住了兄弟姐妹们,他对尸体说,借你们的身体歇一歇。外面传来各种声音,老太太的呻吟、傻子的嚎啕大哭,还有不知道是海叔还是梦丝的声音。他知道上面肯定杀得你死我活,却无能为力。
梦丝还活着吗?琦哥儿心里一疼。他早该猜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早在发现视频之前,在他知道影棚里发生的道具坠落事件,是梦丝做的手脚之时。当时他以为梦丝是因为讨厌班伍,却没意料到她要阻止的是这部电影。
知道梦丝的出身后,他又以为编剧是她和鸟禽公园的人绑架,藏在矿洞里。结果他几乎踏遍每个通道,既没有编剧的踪迹,尸洞里也没新鲜的尸体,失踪的编剧跟梦丝完全无关。他松了一口气,可也觉得自己够冤的,单身一人深入地洞,想劝服梦丝,想要救人,结果成了海叔的垫脚石。
真是不自量力啊。
如果天路在身边会好得多,他脑子好、体能好,一定不会像自己那么窝囊。啊不,还好天路不在这里,琦哥儿打心底不希望成天路看到这些尸体,活生生的悲剧,并非片场里荒谬残酷的道具。在这深洞里,他理解了成天路的一再退缩:成天路看过太多惨事,知道平静安稳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也一定早早就嗅到了里面悲惨的气味,不愿踏足这血腥的泥污。
傻子惊天动地地痛呼一声,接着是海叔。老太太痛苦的呻吟已经消失了,梦丝什么声息都没有。
琦哥儿想,偏偏自己一再把成天路卷进来。还好,还好在最后的一步,他没有再次拉上成天路。还好成天路此时正在地面上,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广阔的天空。
这么一想,琦哥儿觉得自己的处境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洞口的暗影和灯光交织,声音越来越嘈杂。海叔的身影出现在洞口。他看着琦哥儿,满脸脏污,不知道是血是泥,嗬嗬的呼吸像只垂死的老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还没死。”
“嗯。”
“挺好。”
说完,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天而降,当头朝琦哥儿砸来!琦哥儿只来得及翻身半圈,傻子的躯体就轰地掉进尸堆里,尸山崩塌,肢体弹起翻滚,琦哥儿滚落地面,压到了伤腿,痛入心扉,几乎昏了过去。
成天路茫然看着广阔的灰暗天空,快要天黑了,周围是打砸砍树的声响。他们在干什么呢?这对救人有什么用?小胡答应去找那辆接送琦哥儿的凯迪拉克,他自己打了多个电话去找桑南,全都没有回应。这世界的一切努力有什么用?
童一如来到他身边,不声不响。成天路看着她,勉强开口道:“你怎么没走?”
“担心你。”
“我没事,你赶紧走吧,这里快拆掉了,乱糟糟的。”童一如畏缩地靠近他,不安道:“还没琦哥儿的消息?”成天路不答。童一如咬咬唇,说:“前几天我来过鸟禽公园,跟琦哥儿一起。”
成天路睁大了眼,“你们一起?”
“我跟着他身后进来的,想知道他藏着什么事儿。”
“你们在这里看到什么了?说了什么?”成天路急问。
童一如想起被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的老太太,打了个寒颤。失手杀人的恐惧让她彻夜难眠,食不知味,对着成天路,她还是不敢坦白。“我们没聊什么,他说来找鲸鱼的肚子。”
“鲸鱼的肚子……那是什么意思?”
童一如茫然摇头。成天路突然想起,琦哥儿在废城里也画了个鲸鱼,鲸鱼肚子里住着人,是木偶奇遇记里的故事。他猛然醒悟,拔腿奔向拆除中的房子。
小胡站在管理员的屋子前,命令工人移走满地乱跑的孔雀。房子已经被推倒半边,瓦砾墙砖连着破烂家具全被堆成垃圾山。成天路喊道:“别拆!先别动!”
小胡怒道:“你又想怎样?”
“这里曾是矿场对不?大湖就是露天挖矿留下的,后来改成了打井洞。井洞在哪里?”
小胡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人藏在矿洞里?”对工人喊道:“停!停!”
成天路喘了一口气,“这里本来住着管理人和傻子,现在人都哪去了?你找人在门口把守,起码傻子一定在公园里。”
“这儿的围墙不高,他一个大汉,逃跑太容易了。”
“那他为什么要逃?”
小胡答不上来,对助理说:“你去问问有没有原来矿场的平面图。”助理倒抽一口凉气,好四五十年前的矿场,哪里还找到纪录?他答应着,硬着头皮打电话去了。
成天路也知道不可能找到平面图。他整个公园大略看了一遍,要是有井洞,一定会发现,唯一可能就是藏在建筑底下。尽管展厅和管理员房子被拆得一塌糊涂,也只能从这里下手了。
一群人开始清理场地垃圾。场上吆喝声四起,尘灰弥漫,孔雀站在树丛底下,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忙碌的人群,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