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来自鞑虏士兵的辱骂,他们用蹩脚的中原话,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攻击着安远将军、戍边士兵乃至整个王朝。但江飞白从来都不为所动,他用自己的手段,一力压下了士兵们的迎战之心,如一只蛰伏的猛兽,静静等待着什么。
许清菡无所事事,于是便在这样的操练声和辱骂声里,托守门的小兵买来棉絮布料,为远在岭南的父母缝制衣裳。
骨肉分离,相距天南地北,她唯有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思念。
这天,许清菡终于缝制好了所有的衣物,她从小杌上站起来,去取木施上的大氅。
碧霄跟过去,先一步把大氅取下来,披到许清菡身上,“姑娘,你要去哪里?”
许清菡平安来到潼武关后,碧霄并不愿意离开。她说,跟着姑娘,才有好日子过,何况她也放心不下姑娘。
许清菡戴上幕篱,和婉地道:“我去找江将军,请他把这些衣物寄到岭南。”
她们在军营里行动不便,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都是拜托江飞白和守门的小兵去办的。两个多月来,许清菡只是有限地见过了江飞白几次。
碧霄点头,她撩开小帐的帘子,见外头雪势不绝,便回身拿了把油纸伞。
她们出了门。
雪花如席,纷纷扬扬,地上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泠泠的冷光。嗖嗖的冷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直往脖子里灌。许清菡艰难地逆着风雪,走到了江飞白的帐前。
守帐的小兵显然认得许清菡。他行了礼,陪笑道:“将军有事在议,请姑娘稍候。”
许清菡笑道:“无妨,我等等便是。”
她带着碧霄立在帐门边。碧霄艰难地举着伞,奈何风雪渐大,油纸伞挡不住风雪的肆虐,许清菡的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路过的士兵都在偷瞄许清菡。她实在生得太漂亮了,虽然戴着幕篱,但仍然可窥见窈窕的身姿。
帐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现在鞑子已经兵马疲倦,粮草也供应不上了,我们再等等。”
这应该是江飞白的声音。他的声线很好辨认,低沉而温雅,永远带着不急不缓的从容雅致。
一个急躁的声音响起来:“将军!鞑子日日在城门下辱骂,难听至极,用的还是中原话,属下咽不下这口气!”
江飞白似乎笑了一下,他问:“军中可有人会说鞑虏之言?”
一个人声如洪钟,说道:“将军,属下知道几个百夫长,会说鞑子的话!”
许清菡听出来了,这是两个月前,去潮州城接她的黑脸大汉的声音。
江飞白道:“很好。嘉志,从今天开始,你带人去城门,和鞑子对骂。若我所料不错,鞑子其实已经在打退堂鼓了,你要激起他们的愤怒,拖住他们。”
屈嘉志大声应道:“是,将军!”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士兵的操练和军中部署,便纷纷离开了江飞白的军帐。守帐的小兵殷勤地撩起帘子,几个校尉依次走出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许清菡的身上停留,隐约闪过惊艳。
屈嘉志穿着厚厚的冬袄,看见戴着幕篱的许清菡。他认了出来,走近打了个招呼,许清菡笑着回礼。
屈嘉志挠了挠头,见许清菡落了满身的雪,便道:“你快进去吧,我们都议完了。”
许清菡点头,和屈嘉志道了别,又搓了搓冻麻的手脚,才带着碧霄进了营帐。
江飞白正在案前写字。他的坐姿笔挺,修长双腿岔开,握笔的手从容不迫。
他头也不抬,淡淡问:“何事?”
许清菡道:“将军,我给爹娘缝制了几件冬衣和来年的衣裳,这天寒地冻的,我想着要尽快送出去才好。不知将军能不能找到镖师……”
江飞白抬起头,目光从她手上的冬衣上滑过:“放下吧,我会让人送去岭南。”
许清菡道了谢,见江飞白复又低下头,似乎在写着什么,她便放下缝制好的衣裳,识趣地告退。
江飞白的营帐比她的大得多,她回过身,往帐门走,可是不知道是手脚冻得太僵硬,还是在外头站了太久,亦或者兼而有之,她双腿蓦然一软,整个人如脱线的纸鸢一般,几乎要直挺挺跌落在地。
碧霄惊叫一声。
许清菡惊慌失措,头上的幕篱掉落在地。突然眼前黑影一闪,下一瞬,她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江飞白穿着细麟甲衣,腰侧佩着长剑,他半跪在地,揽住即将跌倒在地的许清菡,皱眉看着她。
他的眉峰英挺,鼻子挺拔,脸部线条流畅而坚毅。许清菡靠在他的怀里,鼻尖闻着他手指上凝着的墨香,耳边听到他心脏的“砰砰”声。
许清菡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她手忙脚乱站起来,“多谢将军。”
江飞白跟着站起来,颀长身影一下子迫在许清菡近前。他的眸光沉沉地落在许清菡身上,问她:“身上怎么落了这么多的雪?”
许清菡的幕篱上、大氅上、绣鞋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雪花。眼下被帐内的热气一冲,一些雪花融化了,洇到了衣裳上,透到肌肤里,有些凉。
许清菡道:“听见将军在议事,我便在帐外等了一会儿。”
江飞白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把帐外的小兵叫进来。
小兵小跑进来,依次朝江飞白和许清菡行礼,问道:“将军有何事吩咐?”
江飞白低沉道:“今后许姑娘来,只要我在,你便直接让她进来。”
小兵应是。
江飞白又对许清菡道:“今后,你让小兵禀报一声即可,不必傻傻的站在外头等。”
许清菡抿唇,轻声道:“多谢将军。”
第18章 首战大捷
许清菡带着碧霄回到小帐。帐中烧着熏笼,碧霄帮许清菡将幕篱和大氅脱下来,放到熏笼边烘着。
碧霄道:“将军的武艺真是高强,奴婢方才吓得动都动不了,眼睁睁看见将军扔了毛笔,‘嗖’的一下,到你跟前,简直跟飞一样。”
许清菡摇头笑道:“他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碧霄笑嘻嘻的,走到帐门口,让守帐的小兵去伙房端了热水过来。
热水很快送到。碧霄用帕子浸了水,擦许清菡的脸和双手。
许清菡打量着碧霄的脸,“你这脸上的油疮好了很多。”
碧霄笑道:“多谢姑娘赏下来的银子。奴婢去军中找了军医,用了药,现在好多了。”
她停了一下,问许清菡:“姑娘,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总待在军营里也不是事儿,而据碧霄观察,将军不像是对姑娘有意的样子,虽然将军屡次施恩,但这看起来更像是报恩。
这可真奇怪,姑娘能对将军有什么恩?
碧霄绞着帕子,悄眼打量许清菡。
许清菡苦笑道:“我打算把爹娘从岭南带回来,可是这太难……太难了。”
碧霄不明所以,“奴婢听说,岭南那个地方,是未开化的,连屋中都有老虎呢!姑娘的爹娘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许清菡摇头,含笑不语。
……
自那日以后,鞑虏的辱骂之声,便变成了两方的对骂声。鞑子用的是中原话,大铭士兵用的是鞑虏话,两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过了几天,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这晚月明星稀,举目四望,天地素白。
许清菡洗漱毕,正待入眠,忽然听到兵甲之声。
她遣碧霄去探。
碧霄回来道:“姑娘,将军好像要出征了!到处都是士兵,将军被一群校尉围住了,他坐在马上,好像还看了奴婢一眼!”
许清菡沉吟道:“竟是要奇袭。”
这几日,她也有想过江飞白要如何破局。她知道皇帝生性自信狂妄,急功冒进,十数年来,一直是自己的父亲苦劝,才稳扎稳打,赢下这江山。她来了这两个多月,见到江飞白力压将士们的迎战之心,已经觉得手腕惊人。可鞑虏之辈,毕竟擅长在北地作战,大铭士兵,终究处于不利地位。
唯有奇袭,才有赢的可能。
许清菡决定不睡了,她坐在榻上,取了一卷书来看。
正在这时,一个小兵在帐外求见。许清菡连忙转到一扇屏风后面,再让碧霄引人进来。
她是逃犯,不宜以真容示人。平时外出,她都戴着幕篱,若遇到有人求见,便隔着屏风,倒也合规矩。
小兵被引到屏风前,鼻尖猝然滑过一阵女子的幽香,他抬头一看,只见屏风后影影绰绰坐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侧身坐着,娴静优雅,身姿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