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鸳默了默,“明天再说吧,我学姐她过来了,我挂了。”
她睁眼说瞎话,直接了当的关了手机,看着机屏的碎裂痕迹,手指轻轻抚过,笑了笑,苍白面色掩不住的讽刺,或者悲悯。
她一直知道,这不是她和他之间该有的相处模式。与青春期的叛逆无关。
只是,事情一旦开始改变,慢慢地,时间会让人的习惯变成自然而然,能避免就避免,疲于应付。
她的生命里缺失了一些东西,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如就这样,各自安好。
可一想到接下来的高中三年,或者有可能的余生,她依然摆脱不了这些情感上的往来,就心情烦躁的想要捏碎什么东西。
幸好不等她动手,这个买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新手机屏幕就自己碎了。此情此景,她突然有些感谢今天白天那个撞了她的女生。
还有那张实在帅气的脸。
顾鸳低头看着左手手腕的木兰腕带,再摸了摸右手尾指已经张长了的被咬的残缺不齐的指甲,这尖锐的刺痛。
忽然,她抬头看向聚光处,有一道纤影缓步而至,从容不迫,气度自来。
是宁卿。
她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不到十点,但推开院子们,顾鸳一眼看到等在小洋楼台阶下的宁染,竟然觉得有些心虚。
尤其是,她手提袋子里,还装着宁卿买给她的两双换洗拖鞋,粉白色的,坠着兔绒球。这拒绝不了的好意。
顾鸳尴尬的冲宁染笑了笑,立即就被瞪了一眼。
见宁染还是一副厌恶她的样子,顾鸳耸肩,不愿再搭理,中二么,脑回路不在一个次元,她理解。
宁染已经越过她扑进宁卿怀里了,皱着一张包子脸撒娇,“姐你总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你了。”
宁卿拍拍他脑袋,“不是打电话让你快点睡吗?怎么这么晚还站这儿?吃饭洗澡了吗?”
“嗯嗯,吃完了也洗完了。”
“这才乖,你说你傻不傻呀站在外面,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就是担心嘛。”宁染嘟囔。
“都快十点了,再不休息,要是明天早上起不来,我还要打电话去补习班给你请假,听话,快去睡。”
宁卿拉着宁染上楼,顾鸳默默跟在后面,然后自顾自走上了三楼自己的客居,她还没有插入这种别家亲情和睦氛围的兴致。
她放下袋子进了浴室。
浴室小巧精致,四壁贴着棕木瓷片,靠镜子的地方,是一整面的仕女浣纱图,影影绰绰,面容不清。
打开莲蓬头,赤脚站在水里面,淋浴。
闭上了眼睛一动没动。
三分钟。
她有意冥想,但脑子里总有声音晃荡,杂乱无章,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像是电台无规律的波段起伏,还有点汽车鸣笛的间断感。
她左手手腕上的系带没有取下来,而是陪同她一起被水淋湿,如同生长在她血肉之上的皮肤。
她抚摸着手臂,往下,停留在纤细脆弱的骨节上,无力的,如同她额角那一小块灰色痕迹一样,证明她曾许过的一个极致美丽又极致脆弱的誓言,她迟到了,错过了,铸成大恨。
也是大悔。
这种悔恨,就是隔着丝带,每每触碰,都能一丝一寸的痛彻骨髓,她的身体记住了这痛,提醒她情动的后果。
无时无刻。
二楼,宁卿从宁染房间出来,轻轻带上门,准备转身回自己房间。经过转梯长青木的时候,她犹豫了,抬头看向三楼,壁灯还亮着,顿了顿,抬脚上楼。
敲门,门内顾鸳反应很快,“谁?”
“是我,来看看你收拾的怎么样,方便进来吗?”
“嗯,等会儿。”
顾鸳打开门,短袖短裤,头发披散及肩,站在那里,像一尊瓷像多过像活人。
宁卿看着,神情很自然的有些恍惚。
宁家夫妇奉佛,一年里总要带着她去佛庙四五回,常常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吃斋念佛,诚心诚意。
九岁那年,她在寺院里拣了一只猫。通身浅灰色皮毛,只有四只脚掌雪白,一张圆脸,眼角上方有一个很丑的肉色伤疤,看人的时候,竖瞳里都是佛性的悲悯,与淡漠。
带回来宁宅养着,正好那时候宁父送了她一件生日礼物,象牙色的佛珠子,也就取了这个名,一声声的叫着。
宁家夫妇出事以后的某一天,象牙也就失踪了,找了很久,都是无用功。
这以后的几年里,她就再也没上过三楼,没进房间,没到阳台,也就看不到那个猫屋,还有那盆艳丽异常的青色花木。
绿腰。
曾是象牙的最爱。
而顾鸳,此时就站在她面前,苍白的,残缺的,以那种悲悯的清浅的相似眼眸,望过来。
宁卿心脏狠狠一颤。
失而复得。
莫大欢喜。
她的药,回来了
她走进房间,大致看了看,然后在靠窗书桌内侧墙壁的木制书架前,细细端详,指着其中一册书问,看到了哪里。
顾鸳顺宁卿指尖方向望过去,偏着上翘眼尾,书架最外侧躺摆着上下两侧《源氏物语》,封面的漆发和服女子显露眉眼,明艳鲜活。
那是她暑假买的,看了一遍没大懂,所以放在最顺手的地方,以求甚解。
“看过一遍就好了,不要陷进去太深,容易伤神。”
宁卿说着,转过身来看着顾鸳的眼睛微笑,得到肯定回复后,又说了几句晚安早睡的话,就带上门出去了。
顾鸳目送。
门在背后轻轻合上,有轻微一声响动,过道楼梯口的壁灯亮起来,宁卿扶梯下到二楼,进了主卧,曾经的宁家夫妇的卧室,现在成了她的了。
盘绣的暗色窗帘旁,柔暖的复古云石壁灯下,宁卿坐在款式老旧简约的港式布艺沙发单人椅上,不断回想着顾鸳的那双眼睛。清清浅浅,蒙着雾一样。
隔开浴室的宽阔墙面贴着Asheu的优雅壁纸,嵌着一方异常厚重的镂空格子木架,漆色冷漠,分四层摆满了颜色材质形态各异的香炉。都点着香,檀香。
窗开着,有夜风漏进来,卷动着檀香,浓烈经年,不像是居处,反而像是哪里深山的一间佛殿。
唯独木架最中间的那格有些不同,一个少女手掌大小的木制针线盒矗在那里,从沙发这个角度,一眼就能看到全部的轮廓。
她站起来,走过去,走过了木架,进去书房,打开最上面一格上锁的抽屉,弯腰的姿态优雅,好像她拿出来的不是药瓶,而是什么装着甜酱蜜饯的糖盒。
她有过一段失眠期,看了心理医生也不见好,只有睡在这个屋子里,情绪才会稍稍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大部分时间,她还是要靠着安眠药度过的。
不过今天晚上……闻着屋子里淡淡的檀香气,宁卿把手里已经打开了瓶盖的白色药瓶重新拧紧,放回抽屉里,锁好。
随即拉开上面一格,取出一个天青的笔记本,绣着笼鸟。
再是一册书,封面的和服女子跟顾鸳那里的别无二致。
笔记本放在书桌上,书推过去,没注意掉在了地毯上,沉闷一声,砸出小半张明信片来,隐隐可见上面的黑色笔迹。
捡起来看,是她之前写过的一段文字: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说文》中将人解释成天地生物中最宝贵的存在,强调的,就是人这种灵长类的特殊性。喜怒,哀惧,爱恶,欲求,妄念,贪长生。
默默看完,她把明信片塞回书里,打开那本笔记本,开始书写,用她最倾慕的清瘦字体。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小心翼翼,这不是做试卷,没有书面整洁的要求,但她一直都很谨慎,从她买下这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第一个字,落笔的那一瞬间,她就是这副样子,如履薄冰,乐此不疲。
她回来了。我的药。
她只写了七个字,就停笔,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会有个好觉,以后也会。不过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等,还有两年,只剩下两年了……
宁卿摸了摸后脖颈,唇角扬起,躺回床上,关灯。
这一夜,谁都该有个好梦。
第二天高一新生军训。
“立正!”
“稍息!你们准备好了没?”
“时刻准备着!”
一阵哄笑。
“严肃点!”青年教官长得谨慎,总爱用正经语气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