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但她会以他喜欢的她的模样来表述着一切,取而代之,就好像,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情书,发件人是她,收件人也是她。
情书遗落在地上,有人拾到了,找不到失主,被丢进绿色的垃圾箱里,与很多的废弃物一起送到加工厂里,消除痕迹重新变作纸,洁白的,由另一个人书写文字,但那个人已经不是她了。
她的情书,也再不会送到她手里了。
晚间,微雨。
站台,小青立在雨里,神色清冷,唇齿却咬合死紧。
她没有带伞,故意让雨淋湿自己,故意站成坚强的姿势。为了,她喜欢的人的怜惜。
雨下着,下着,下大了些。
她等着,望着,站着,站的腰背酸麻,唇色泛白,也不动一下身子。
好冷。
熟悉的气息出现了。
一双手从她背后搂过,有力的,将她冰冷的背抱进怀里,紧紧地,将她温暖。
“你来啦!”
小青欣喜的松口气,忽然,她吸了吸鼻子,只一瞬,笑颜收敛,眼中万般情绪皆成虚无。
她唤他的名字,“周尧。”
她不多言,安安静静,等周尧自己放手,也不回头,还是等在原地,远望。
雨势渐大。
周尧举起放在一旁的格子伞,为她撑着。
“他没来……”
小青垂眼,嘴角轻翘成苦涩的弧度,她仰脸看周尧,见他湿掉的额发把水滴进眼眶,再流出,与面庞上的水痕相汇,像泪,一同坠没入他湿透的衣衫里。
如此景色,竟是楚楚可怜。
“天哭了?你哭了?”
她的抹茶色手帕,轻拭他眼下的水痕。
动作是这样认真而温柔,周尧却为着她泅黑的瞳孔,那里面深浸了许久的伤痛,而心怜不已。
这伤痛里,并无他的影子。
少年顿时红了眼眶。
“我还有心跳吗?”
小青问着,反执起少年的手,贴在她胸口上。
等不及少年讶异,她就忽觉心绞似的痛,一个不稳,跌进了他怀里。
她一时没力气推开。
周尧担忧的话语尚在耳边,她却仿若失了魂魄,伏在他肩上,连话都说不了。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雨中相拥的样子,像极了不舍别离的恋人。
拥抱,呢喃,眷恋。
多美好的情意体现。
街对面迟来的少年浑身湿透,痴然观望了很久,失魂落魄。
“小青!”
宁卿撑着伞小跑过来,表情是心疼到极点的美好,温暖与光洁。
她从周尧怀里接过小青,余光隐晦的落在街角某处。
她安慰周尧先回家,她会把小青带回家照顾好。
周尧艰难点头,默默目送她们离去。
目送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被带走,离他而去,心底的撕裂在这凝望里,伤至最深,再也不会愈合了。
周尧仰头,迎着暴雨,扯出了笑。
“小青,真的不回我家,洗个澡,让我好好照顾你啊?你浑身都湿透了,脸色也不好。”
公寓楼道门口,宁卿收了伞,重复询问,这样不同平日静默的小青。
小青摇头,竟是在笑,“我还好,都到楼下了,你快点回家,衣服都湿了,会感冒。”
“可是……”
“我真的没事,可要是再在这里站一会儿,就说不定了。”
宁卿犹豫了一下,才又撑起伞来,“那我走了,你记得要洗澡,早点睡——再怎么大的事,都要留到明天想……你还有我呢。”
她握住了小青的手,那样真切的关心。
这冷情少女一时有感,又像是想了许多年般,拥住了宁卿,深深的,留恋,不舍的,放开。
转身上楼。
而宁卿,站在原地,看着小青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心有些发疼,笑容也跟着小青沉进那无尽暗影里,缓缓地,勾勒成另一种样子,她甚至能听到寂静里后脖颈皮肤里潮湿的生物蠕动腐朽躯体的声音。
不——
宁卿像是从梦魇里惊醒,望了眼楼道,眼中暗色尽褪,转身走进雨中。
在雨中,她慢慢地松开垂着的手。
没人会看见,她的手心刺进了一根针,用力的,没出手背。
无血,无痛。
或许是因为,她另一只手撑着伞,步入来往人群中时,那种自心底扬起的笑容过于明媚,使每一个经过她的人只能注意到她的美好,却对她的伤痛视而不见。
她停下,伸出手。
呢喃。
“下雨了。”
她需要一双翅膀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不论你再怎么不想接受,不想面对,事实也会逼迫你就范。
周六的黄昏。
余晖像红霞帔一样,那样柔和的披散而落,红日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
这一天,顾鸳永远会记得,这一天,小青约她到一字楼的天台。
天色清明,无电闪雷鸣,也没有乌云密布,狂风骤雨这些异常天象。
天台上,多是因雨水沉积而成的墨绿青苔,有上了年岁的暗色。
角落里有浓郁的尿骚味,随处可见的烟头、酒瓶碎片、零食包装袋、撕掉的书页……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个不被光明照耀的地方。
这儿曾经上演并且会一再上演的情景,就如这儿的青苔一样,猥琐的隐于角落里,这光照背后的无尽缩影。
这天,是个阴天。
小青坐在水泥台上,望着好似近在咫尺的北望塔,神情温柔的,开始了她的叙述。
她讲她幼年美满的家庭,讲她敦厚温良的父亲,讲那个陌生的第三者爱穿蓝色镂空的连衣裙,讲她的被软禁恐吓逼的精神失常的母亲,还有那张离婚协议书……
小青讲的那样客观,没掺杂一点私人情感,可说到最后,她攥紧的拳头却是抽动,她想哭,咬唇忍住了声音,把脸憋的通红,就不张扬的落泪,慢慢的,唇角都溢出血来,如此逼迫此身,反而得以安宁。
她说,“我现在只记得的,是爸爸买了啤酒鸭回来,打开门对我笑的样子。”
小青忽然微笑,“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我就不用下地狱了。”
相由心生,小青一释怀,笑容也就自然开朗,再不是一闪而逝的,隐匿的,只会在黑暗里凋落的。
那笑意深处,有着再无牵绊的释怀。
顾鸳并不知道这释怀来自什么,潜意识让她忽略。
然后她就忽略了。
小青回想两年前的一个平常夜晚,又看到此刻自己这一副模样,终于,她想问顾鸳的那个问题,她的出路,有了决断。
且这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就是她小青的宿命。她相信宿命。
但她只看着眼前这个人,忍住了没抬头,她怕再见天空辽阔,她会舍不得往下飞跃。
两个人不言语很久,并肩望着天际落日,各自陷入梦魇。
“不能说吗?”
最后,小青问了这么一句,并没有逼迫的感觉,“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你诗里面的那个故事……不可耻的是什么,不用掩饰的又是什么?”
顾鸳微笑,摸了摸眼角的疤痕,心疼的抱过小青,让出一边肩膀给予倚靠。
她望着落日景象,沉迷地轻声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少女的声音清清柔柔,面庞上并无缅怀之色,仿佛只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而不是牵扯出一段亦有情亦不堪的过往。
她说起那个爱穿蓝紫色古衫的少女,说起有着一棵古老梧桐树的初中校园,说起她初一转学的因果缘由,说起她初三那年再转回来所经受的那样一场盛大的流言晚宴。
一年之后,她来了青鹭中学。
她奢望着,新生。
摸了摸额角,顾鸳笑着说,“我眼角的印记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小青回望,声音轻柔的不可思议,“还疼么?”
沉默很久,她还是轻轻笑起来,却说着与她表情毫不相关的一个字。
“……疼。”
顾鸳回宁宅时,为宁卿突如其来的拥抱惊怔——
小青的生命终止了。
在小青笑着说需要一双翅膀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
可她默许了,转身了。
她抽离到了现实,面对宁卿突如其来的软弱姿态,同样也就无法给出回应,只能做出回抱的动作,表达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