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广厦见他喜极而泣,便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头顶:“这次好好拿着,可不要再弄丢了。”
齐顺仰起头,五指从枪杆松开,在颤抖中徐徐抬起,握住了安广厦的手腕:“少当家,你不走了吗?你愿意回来重振西岭寨吗?”
安广厦挑起眉毛,反问道:“倘若我不回来,你便不打算重振西岭寨了吗?”
齐顺立刻摇头,一面敲着自己瘦弱的胸口,一面道:“不是的!西岭寨一直都在我心里,我再也不会轻言放弃了!”
一番话毕,他才发现原来船上的人都停止交谈,一齐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嘴角却仍旧忍不住上扬,难以掩去满面喜色。
他此刻所享受的快乐,是最单纯、最真挚的快乐。
瞧见齐顺的神色,每个人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从前那些困于恩怨情仇,尔虞我诈,蹉跎度过的时日,究竟有多么愚蠢可笑。
不论是死里逃生的西岭寨众,还是慷慨赴战的铸剑庄弟子,每一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思绪。两派的盟约始于十年前,却始终貌合神离,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凝聚在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
晏千帆豁出性命而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宋云归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七零八落,他断然想不到,愈是在绝望的境地中,人们便愈发团结一致。
困顿、危难、挫折、败溃,种种耻辱的经历终究会化作力量,融进武林人的心魄。
武林人或许鲁莽无慧,或许愚昧易骗,或许是俗世间最傻的一群人,但他们与生俱来的傲骨,却没那么容易折断。
柳红枫眯起眼睛,虚虚地望着身边的人们。
视野中的面孔大都陌生,但却裹带着亲切熟悉的气息,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留下哐哐的脚步声,就连足底的泥浆都洋溢着生命力,令人不禁动容。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看到这样的光景,实在是一件无上幸运的事。
只是,他的躯壳也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力气像破罐中的水似的,一滴一滴漏干。
段长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低声对他说:“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到岸上了。”
柳红枫点了点头,道:“好。”
他在暗中攥紧拳头,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
福船上的火,没过多久便被扑灭了。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明明踩在颠簸的浪尖上,却从容不迫、如履平地。他们经历过比今日更大的风浪,见过龙王殿,闯过生死关,区区几枚涂着蜡油的羽箭,又怎能折了他们的威风。
晏月华也深知敌人的本事,单凭一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断然无法与精锐的水师抗衡,于是他毫不恋战,趁着敌人忙于灭火,无暇动手的功夫,率领自己的船队,将风帆满满鼓起,迅速从宋云归面前逃离。
他说:“各位放心,不论如何,我也要将你们平安送到码头。”
但安广厦的面色仍旧凝重:“就算平安到达码头,也未必就能放心。我们被困在岛上的时日,外面也发生了大事。”
齐顺闻言,迫不及待追问道:“怎么了?外面怎么了?”
安广厦眉头紧锁,道:“我也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昨夜我躲在船底时,听到几个官差议论,说西南边疆出了大乱子,外濮人的军队大举进犯中原,来势汹汹。”
齐顺脸色一僵,愕然道:“外濮人不是上个月就被阻拦下来么?虽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让他们退却了啊。”
安广厦道:“他们的确暂时败退,但不知为何又发动攻势,听说已经攻破了南疆散城,就要接近要塞。我不知道和宋云归的阴谋有什么关系。”
众人正困惑的时候,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我猜到宋云归的打算了。”
插话的竟是段长涯。
段长涯一路沉默不语,一开口便说出如此惊人的言语,立刻引来满船瞩目。
晏月华代替众人发声,问道:“宋云归要做什么?”
段长涯道:“在确信之前我不能妄言,但我有法子制止他。”
众人都望着他,等待他进一步解释,他却缄口不言,脸上的神情犹如雕像一般肃穆,叫人全然看不透他的心绪。
段长涯虽陷入沉默,柳红枫却动了起来。
柳红枫本来蜷在角落里苟延残喘,但看到眼下的情形,还是撑起身子,晃了几步,来到段长涯面前,道:“他的法子是最后的杀手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愿说,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晏月华望着他,轻笑一声道:“枫公子,不论在什么情境下,你总能编出一套看似正确的道理。”
柳红枫怔了一下,还想继续争辩,可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面对武林人审度的视线,他只觉得疲惫难堪,力不从心。
但他还是动了,因为他分明在段长涯的眼底瞧出一丝焦躁,一丝不安,除他之外,旁人断然无法察觉。
他抬起冰凉的手,拦在段长涯的面前,像是要竭力保护对方似的:“就算没有道理,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辩解从未如此苍白乏力。
但他的心绪却从未如此充沛饱满。
晏月华望着他,半晌之后,忽地勾起嘴角,道:“就算你不说服我,我也打算相信段少侠的话。”
柳红枫没有料到晏月华的反应,不禁睁大了眼睛,将惊讶两字写在脸上。
晏月华接着道:“扪心自问,为维护铸剑庄的地位,晏氏祖辈也做过许多错事,若是摆在台面上论罪,恐怕并不比血衣案更轻。我既将家业一把火烧尽,便打定心思忘却前尘,一心向前,段少侠的心思恐怕也是如此,若是用先人的罪行来审裁他,未免太不公平。”
安广厦也上前一步,道:“我也愿意助力,虽然我与段氏算不得相熟,但我不会因为自己曾经遭受背叛,就抛弃信任之心。”
木雪抬起头,轮番望向两人,道:“我一向不擅权谋,也曾错信过人,为宋云归出过许多力,这次出手帮忙,就算作赎罪吧。”
柳红枫凝着众人,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只身体僵硬,就连嘴巴也变得迟钝不堪,他所擅长的巧言诡辩,全然失去了效用。
直到肩上一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段长涯将手掌搭上他的肩膀,用眼神代替言语,将疑虑和阴霾从他眼底驱散。
侠义信善或许会变作谎言,但罪孽之中也能生出希望。
长夜将尽。
东方的天空渐渐浮起亮色,嫣紫的霞光为白帆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轻便的舟船宛若候鸟一般舒展羽翼,引吭而鸣。
在候鸟的护送下,一行人飞快接近码头。
码头上早就聚集了一片人影。影子黑压压的,刀剑枪戟却异常明亮。
船中的语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诸多视线一齐投向段长涯、柳红枫两人。
晏月华道:“无论如何,我们会为你们挡住这些官兵。”
安广厦道:“你们尽管冲过去,只要我们还站着,便绝不会让他伤你们分毫。”
木雪则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此处往前半里开外,官道旁边有一间马棚,你们只要夺到马匹,便能用最快的速度脱身。”
留下这些话后,武林人便转过身去,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诺言似的,一个个昂首挺胸,直面前方的劲敌。
船头撞上堤岸,激起一片疾浪,人们嘶吼着,呐喊着,在枪林箭雨中跃上堤岸,留下一片决绝的背影。
柳红枫将昏迷的柳千抱入船篷,托付给留守的伤者。刚一抬起头,便迎上段长涯的视线。
段长涯凝着他,问道:“你随我一同去吗?”
柳红枫将莫邪剑扬了扬,道:“看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我也舍不得将你丢下啊。”
段长涯的眼神并不可怜,反倒笃定而热烈,像是将残余的魂魄当做燃料,掷入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样一个人,仿佛在凡俗的躯壳中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若是高山挡住前路,他便将土坷一块块搬开,若是汪洋阻隔去向,他便将海水一滴滴抽干。只要尚存一线希望,他便会不息不止地奋战到最后一刻。
柳红枫将莫邪剑递到他的手心。
上古名剑铮然出鞘,光芒如一道瀑布,从天边流泻而下,将凝滞的黑暗劈斩开来,露出新生的一轮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