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他答应宋云归的要求,与东风堂并派,其余天极门弟子便可洗刷污名,摆脱罪状,重新拾回颜面,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在段长涯眼中,这些人的前程比天极门的招牌重要得多。为了成全昔日同僚,他心甘情愿丢掉掌门之实,丢掉先祖的荣耀。哪怕成为段氏的罪人,也在所不惜。
然而,宋云归向他索要的代价并不止于此。
“对了,可否将掌门印借给我一用。”
段长涯眯起眼睛:“天极门并无掌门印,家父与人通书,只是加盖段氏家印于书末。作为掌门信物代代相传的乃是天极剑,倘若宋堂主想要,我这就取来奉上。”
宋云归立刻摆手:“天极剑是你的佩剑,就算我拿了也是暴殄天物。实话实说,我想借的东西,就是你口中的家印。”
“敢问宋堂主索要家印有何用途?”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两日海上的风浪已有渐退之势,很快就能恢复通航了,今日我已派人扎筑舟船,待到明日便送信去临安府衙求援。”
段长涯露出诧色,他差一点忘了,这些天在瀛洲岛上发生的诸多剧变,外界尚不知情。
宋云归道:“你也知道岛上形式纷杂,我希望临安府衙能增派一些人手与船只,将困在岛上的武林人平安解救出去,但我并不识得府衙中人,怕他们起疑心,耽误了正事。你的父亲素来与官府交好,我想以他的名义发信,多少会容易一些。当然,家印只是暂时借用,用过便还给你。”
段长涯望着对方,将信将疑。
宋云归见他久久不答,便问道:“往后大家都是自己人,段公子莫非信不过我么?”
四目相对,宋云归的眸子锋芒毕露,饶是脸上的笑意也掩不住眸底的寒冷。
半晌过后,段长涯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晚辈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渝西渎加。
“父亲的私物存放得很是谨慎,就算由我去取,也难免要翻箱倒柜,闹出不小的动静,今晚是他的祭夜,我不想惊扰他。能否等今晚过去,待到明天一早,我亲自派人将家印送到东风堂。”
“当然没问题,”宋云归点头应过,“并派在即,你们府上的人手怕是不够,明早不必劳烦你们,我派人来取。”
“好,那就有劳了。”
并派的事由既已谈拢,宋云归便打算告辞。段长涯一直将客人送到门外,两人握手惜别时,宋云归突然勾起嘴角,露出笑意,道:“对了,明早我打算派柳红枫来取家印。”
听到这个名字,段长涯不禁一怔,脸色瞬息骤变,变得颇为僵硬。
宋云归接着道:“我都听说了,今日便是在这府门前,你们两人背水一战,战况精彩激烈,你臂上的伤也是当时落下的。”
段长涯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他的手臂已经悉心包扎过,刺客此刻,又隐隐泛起疼痛,比起手臂上的伤痕,更深的痛楚似乎来自心底,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宋云归用闲谈似的口吻道:“其实我也才听说,原来柳红枫一直在追查十年前的旧案。”
段长涯道:“血衣案的死者之中,有一位是他的母亲。”
宋云归的目光落在段长涯脸上,凝了片刻,道:“不瞒你说,我对柳红枫其人颇为赏识,打算将他招揽入东风堂,从今往后,二位就是同门了。”
面对宋云归意味深长的笑容,段长涯不禁怔住。
宋云归接着道:“当年的仇恨再深,也是父辈之间的往事。二位都是今朝难得的良才,若是因为旧怨而交恶,未免太过可惜。你们不妨趁着明日见面的机会,好好谈上一谈,冰释前嫌,宋某期待着与二位共计远大前程。”
辞别宋云归后,段长涯仍站在原地。他像个外人似的,望着背后物是人非的家园,心中却空空荡荡,像是被一阵凉风吹透了似的。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夜色中悄然逝去。他寥无一物的心中,当真还有位置留给旁人吗?
*
翌日清早。
来到瀛洲岛不过第五个日子,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柳红枫望着杨柳坡上的炊烟,不由得如此作想。
炊烟缓慢而悠闲,挨家挨户地飘着,和清晨时分山间的雾气融为一体,带给他一丝难得的平静之感,不论江湖如何动荡,还有人在这片岛屿上过着寻常的生活。
镇外的墓地添了新的坟冢,逝者的亲族大约十几人,昨晚为守灵呆了整夜,此刻正沿着田垄返回镇上,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都红着眼,低着头,步伐中透着倦意,好像随时可能崩溃倒下。可偏偏没有人倒下,守夜的人群仍在向前走,走得很慢,躬驼的肩背好似被积雪压弯的秸秆,无言地扛起逝去的生命,艰难前行。
柳千有竹院行医的经历,与镇上的百姓已然混得熟络,开药铺的刘掌柜遇害后,他便借住在空下来的药铺里。
一大清早,他便坐在院子中央的藤椅上,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歪着头,专心捣着草药。西岭寨那些受伤的人还在等待他的照顾。
看到柳红枫回来,他立刻噘起嘴,把脑袋别过去。
柳红枫只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提高声音问道:“有早饭吗,我快要饿死了。”
柳千没有理会他的肚子,反而问道:“你见到段长涯了吗?”
柳红枫摇头道:“没有。”
“你不是去段府取了东西么?”
“去是去了,但人家只是派人把东西送到门口,甚至没迎我进门,更别说亲自来见我,谁让我的面子不够大。”
柳千闷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骗了人家。”
柳红枫摇了摇头,道:“你这小鬼,既然那么担心他,干嘛不自己去找他,何必在这里同我吵架。”
柳千被他气得跺脚,手里的药也不捣了,径直来到柳红枫面前,仰着头道:“我担心的是你啊,你不要同姓宋的厮混在一起了。”
*
柳红枫没想到会在柳千口中听到宋云归的名字,不禁露出诧色:“什么叫厮混在一起?人家宋堂主自有佳丽作陪,我只是个跑腿的,你可不要误会。”
柳千不耐烦了,拧着眉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柳红枫敛去戏谑之色,问道:“那你认真说说,我帮宋云归做事有何不妥?”
柳千的鼻根都攒出了皱纹:“哪儿都不妥,我不喜欢姓宋的,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柳红枫哑然失笑:“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怎能简单用一句好坏来区分,你年纪还小,大人的事情就不要掺和了。”
柳千最讨厌被当做小孩子敷衍,当即露出恼怒之色,提高嗓门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今天一早,天极门与东风堂并派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连卖馄饨的老伯都知道了。昨天那个姓宋的把莫邪剑交给你,摆明了就是让你去欺负段长涯,自己躲在暗处不出声,等大伙儿都对段家恨之入骨,再假惺惺地装好人。连我这个小鬼都能看出来,宋云归只是想利用你,段长涯才是救过你命的人,你帮坏人欺负好人,你不是傻么?”
一番话好似连珠炮似的,将柳红枫喉咙里的辩白都呛了回去,柳红枫只能耐心等他说完,才摇摇头,道:“你看到的的确不假,但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倘若江湖中的是是非非都像你说得那么简单,世上怎还会有冤屈,还会有流血,还会有仇恨。你是小孩子,自然可以任性妄为,但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
柳千将手里的药钵重重地摔下,快步来到柳红枫面前,道:“我是见识少,懂得不如你多,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难道懂得多,就能忘了根本吗?”
柳红枫颇为惊讶地望着他。
柳千接着道:“我虽然不如你聪明,可做人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救命之恩,不论如何都该好好报答,要不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我才不会自讨无趣呢。”
柳红枫垂下视线,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小鬼,柳千拼命仰着头,摆出一副成熟的脸孔,学着大人的模样振振有词,将肚子里仅有的墨水都掏出来。然而他的话在真正的大人听来,仍旧稚嫩得可笑,好像是偷偷捂在口袋里、融化得变了形状的糖果。
柳红枫在柳千面前缓缓蹲下,动作竟透着几分郑重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