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门世代积累的荣光,怎会毁在一个小小的污点上。
清凉的风灌入段启昌的肺腑,终于使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昂扬。
他没有返回住处,而是一路迈出府门,对守卫吩咐道:“为我备马。”
“您一个人出门吗?”
“对。”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山巅的峥嵘阁。
黎明尚未到来,孰胜孰负尚未分晓。
*
素姨为柳红枫安排的住处是府里最上等的客房,宽敞体面,陈设典雅,房中还摆了一炉炭火,彤红的炭块安静燃烧,间或发出一声轻响。
柳红枫归来时,远远地看到柳千坐在炭火边,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团挨着小团,好似一只葫芦。他没有入睡,只是微微眯着眼,眸子在火光中时明时暗,一头碎发被烘烤得温暖干燥,显得比平时还要蓬松,像是轻轻一揉便要碎在火里似的。
容颜仍是少年人的容颜,但神色却透着说不出的忧郁,细瘦的手指时不时拉一下被角,将松动的外壳重新裹紧,而后将脖子埋得更深。
他在害怕。
在这层绵软的保护壳下面,一些笨拙又莽撞的东西永远死去了,他尚且年轻,可他的一部分却衰死在这个填满苦难的漫漫长夜里。
柳红枫的胸口像是被炭火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来。脚步已到了门边,却踟蹰不前,甚至想要转身逃走。
但柳千却先一步听到门口的声音,捉到熟悉的身影,立刻睁大眼睛,从包裹的被团里跳了出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迎向门边。
柳红枫望着柳千,就像是望着自己的影子。
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不计后果地与人争斗过,也知道被人摆布身体的屈辱滋味。
所有他曾尝过的苦,他都希望柳千永远不要再尝。
可只要柳千还留在他的身边,便要与危险为伍,永远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
*
柳千已经站在柳红枫的面前。
小孩子的五官比大人更生动,他咬着嘴唇,眉毛攒成一团,眼锋锐利,满脸尽是怒容,就连拳头也紧紧地攥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柳红枫的身上。
柳红枫在沉默中期盼着拳头砸落,最好砸得狠一些,重一些,说不定能将堵在他胸口的石头击碎,使他好过一些。
可是,柳千并没有动手,只是凑到他的眼前,上下打量他。
“该不会打架打傻了,不认识我了吧?”他用玩笑的口吻道。
柳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突然拎起他的手腕向上抬:“打架打傻的是你自己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腕上的布料向手肘处滑落,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臂,条条伤口清晰可辨,顺着手肘延伸到更深处。
柳红枫不由得垂下视线,他的眼圈发黑,眼底尽是血丝。衣衫虽然是干净的,但膝盖上却有两团脏兮兮的泥痕,想来是方才跪地认罪时留下的。
种种狼狈之相,悉数被柳千收进眼底。
这一夜,他在段长涯面前鬼话连篇,在宋云归面前虚张声势,在段启昌面前卑躬屈膝,一张张面具戴在脸上,变戏法似的更迭,都不曾使他流露出半点心虚。
可此时此刻,他竟败给一个小鬼的视线。
他甩开柳千的手,低声道:“你去歇着吧,我走了。”
“你往哪儿走,”柳千上前一步,再次抓住他的腕,力气比方才更大,“给我回来。”
柳千拉着他来到火炉旁,将他按在椅子上,用脆生生的声音命令道:“坐下。”
直到柳红枫乖乖落座,柳千才终于放开他的手。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柳红枫摇头道,“我今晚被人审问的次数够多了,你饶了我。”
柳千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给你涂点药。”
“已经有人为我涂过药了。”
“手法太烂,我不承认。”
“我……”
“你可以闭嘴不说话。”柳千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少年人的嘴巴实在比刀剑的还要尖锐,柳红枫临阵落败,只得遵令缄口。
房间里有段启昌派人送来的金创药,品相上乘,实在比青楼里找到的应急品好上百倍。但柳千的活计却进行得不甚顺利,一双手全然没有平日的麻利,虽然抓住瓶塞,却使不上力气,指尖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中一次次滑开。
柳红枫略带诧异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柳千觉察到一旁的目光,当即背过身去,厉声道:“你乖乖等着,不许偷学。”
柳红枫哭笑不得,若是换作往常,他有一百种法子嘲笑这个拙劣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他非但笑不出来,甚至感到鼻心酸涩难当。他看到那个素来勇敢坚韧的灵魂,烙下了怎样鲜血淋漓的伤痕。
堵在胸口的石头更沉了。
他望着柳千瘦削的肩膀,终于开口道:“小鬼,对不住,我应当早点来救你。”
柳千浑身一僵,立刻回过头道:“救个屁,我才不要你救,你看看自己伤成什么德行,先照照镜子再说大话吧。”
柳红枫也急了,从柳千手中抢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拔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我再怎么狼狈,也比你要从容得多。”
柳千一怔,跺着脚道:“我是小鬼,你是大人,你怎么有脸跟我比。”
四目相对,两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瞪着彼此。
半晌过后,柳红枫终于移开视线,低声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小鬼吧。”
“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柳千没好气地答。
柳红枫道:“江湖很大,还有很多比我更有趣的人,等离开瀛洲岛,你就去找他们,别再缠着我了。”
柳千一怔:“那我现在就走!”说着便转过身。
“现在不能走,”柳红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扳回面前,而后把药瓶塞回他手中,“活儿还没干完呢。”
柳千却没有接,他僵在原地,就连指尖的颤抖都一并停止,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似的,用眼睛难以分辨的缓慢速度,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小鬼?”柳红枫轻声唤他。
半晌过后,从藏在阴影里的唇间传来细微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别人为我送命了。”
声音细小,像是从一片痛苦的海洋中艰难打捞出的碎片。
柳红枫凝着他,看到对蝶玉坠藏在他的衣襟里,漏出些微细小的光线,像是一个永远不能付诸于口的秘密。
半晌过后,柳千接着道:“与其继续拖累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去……”
话音未落,柳红枫便伸手提住他的耳朵:“不知好歹的小鬼,你若是再轻言生死,我就打你的屁股。”
“你——”柳千一面呲牙咧嘴,一面瞪着对方。
柳红枫终于放开他:“我和金娥姐不一样,我可没有她那么温柔善良。”
“你当然没有!”
“那敢情好,你若是不想祸害好人,就继续祸害我吧。”
柳千怔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柳红枫手中盛药的瓷瓶,他的手心全是汗,光洁的瓶子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带着脏兮兮的汗水,他上前一步,将额头抵在柳红枫的胸口。
“……你看看你,真没出息。”
柳红枫一面抱怨,一面轻拍小鬼的背,片刻过后,一阵热意在胸前漫开,是滚烫的眼泪穿过凉夜,滴在他的胸口所留下的温暖。
柳千抬起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将眼泪深埋在手心,执意不让他看到。
柳红枫轻叹一声,转而将手心放在柳千头顶,抵着蓬松的发丝轻轻摇晃。手心的触感也是暖的,带着几分炭火的干燥味道。
半晌过后,他听到一声低语:“谢谢你。”
这次是他怔住了。
压在他胸口的石头终于松动,从裂开的石缝里透进一丝清凉的空气。
虽然属于柳千的一部分在这长夜里死去,但也有一些东西从灰烬中萌生新芽,拼命挤出石缝,露出一片柔弱但鲜活的绿意,短暂照亮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中也有些许泪水涌出,只是太少,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这空虚浩渺的世界吞没,不留一丝踪迹。
*
柳千哭得凶,却也哭得很快,眼泪像一阵疾风骤雨,来去都气势汹汹。
骤雨过后,他从柳红枫身边退开,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拿起创药研磨,仿佛方才的眼泪根本没有流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