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太太(66)

作者:迟语公台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是陈庭柳背出来的一首诗,作者是那位苏轼的弟弟,苏辙。

虽不是什么千古名篇,却道尽点茶之妙。陈庭柳说他的父亲十分推崇宋代点茶的艺法,总把此诗挂在嘴边,她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所以记忆犹新。

可惜,时过境迁,点茶的风尚逐渐被泡茶取代。千年之后,神州大地上的人们依然爱茶,用的却都是相对简约的泡茶法。

是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从点茶到泡茶,孙山甚至生不出半点遗憾。若要他自己来选,还是陈庭柳泡的茶更对味口。

或许,这是他骨子里并非读书人,士大夫的又一例证吧。

然而为了在俗世间生存下去,为了将陈庭柳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孙山又不得不成为一个士大夫。哪怕是装样子也行。

这件事情,就算是知晓未来的陈庭柳也很难帮上忙。所以孙山需要一位导师,而师父的故友,国朝的计相,三司使李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咨曾两次主动拜访孙山,好心提醒。而孙山拜访李咨,这还是第一次。

如今在门房枯坐品茶,倒不是受了慢待,而是李咨府上刚好有客,此时正在厅中会谈。

说是会谈,可是孙山隐隐听到,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怒吼,似乎是已经吵起来了。

此时正好有李府的仆人奉上茶点,孙山就顺口问道:

“不知今日府上来的是哪位贵客啊?”

那仆人很是和善,根本没有高官门下的桀骜之气,笑着答道:

“来的是个翰林学士,和孙郎君你还是本家呢。”

姓孙的翰林学士,能跟李咨吵起来,说明品级资历不会差得太远。那么朝中就只有一个人了——翰林侍读学士孙奭(shi四声),孙宗古。

此人在文坛,在官场,名声都很不错。

论文才,太宗皇帝曾亲自听他讲《书经》,而且大加赞赏。

论官声,真宗和王钦若搞出天书,靡费国财的时候,孙奭曾多次直言进谏,甚至以辞官相胁,颇有忠直之名。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好官,又是为何与李咨起了争执呢?

当然,孙山也知道,世事都不能简简单单地以好坏区分,更何况极尽复杂的官场呢?

同样为国为民,却未必能志同道合,再牵扯到不同利益,有些龃龉也是正常的吧。

孙山竖起耳朵去听,由于厅堂较远,房屋隔音也好,所以只能听个断断续续。

不过只言片语之中,有一个词出现的频率很高——贴射法。

好嘛,原来引发两位朝中大员争执不休的,竟然是这杯中的茶叶!

“哦?怀仁也知贴射法?”

一刻钟之后,孙奭气鼓鼓地离开。李咨将孙山请入堂中,随口聊了几句,就聊到了方才的那一场争执。

“略知一二,是去岁李司使所倡,革除眼下茶法弊病的新法。”

“哈哈哈哈!我可不敢居功哟,贴射法的设想,早在太宗朝就有人提出了。李咨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旧时的茶法有颇多弊端,却得以延续多年。如今新皇登基,国家亦需重振财计,充实国库。贴射法正可以肃正茶贸,打击不法茶商,还能增收财税,可谓一举多得。可惜啊,如此善法,却偏偏有人执意反对。”

很显然,反对之人,就是刚刚离开的孙奭了。

这就让孙山更加好奇了。

“孙学士反对贴射法,不知有何缘由?”

“缘由?”李咨品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道,“你问的是明面上的,还是背地里的?”

“额……二者皆有。”

既然是来学习的,这么好的例子,孙山当然要学个通透。

李咨看了孙山一眼,而后说道:

“明面上的话,无非是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原本是有利于国家,茶商,茶农,三全其美的法令。到了孙奭口中,便揪住一些个别案例不放,说新法害人。使茶商不能获利,茶叶堆积无处销售;使茶农失了稳固收入,生计无法维持;还给奸商开了口子,打着贴射法的旗号强买强卖,侵吞了原属于国家的税收。哼,到底是三朝老臣啊,这些话说出来,脸皮都不红一下的。”

孙山皱皱眉头,很难想象这些话真是孙奭所说。

其实刚得知贴射法的时候,孙山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是喜好商事的曾公亮一点点解释,他才明白其中的门道。

旧时的茶贸,由朝廷出资,每年预先放给茶农一笔固定的本钱。茶农种出茶叶来,一律交给朝廷管辖的山场,由其估价收购,再转卖给茶商。期间在运输保管等环节上的损耗,完全由朝廷来负担。

然而山场转卖这一环节,小动作实在是太多了。虚报损耗,操纵估价,偷梁换柱……山场的管事与一部分大茶商勾结,利用律法上的漏洞,尽情吸食着朝廷,茶农,还有小茶商的血。

而贴射法则废除了旧日的这一套流程。朝廷不再支付茶农的本钱,而是允许茶商与茶农在官府设置的卖场里直接交易,向朝廷缴纳税钱即可。

朝廷不再预付茶农的本金,也不再承担茶贸中的损耗,只以贴射券收纳税钱,自是有利。而茶商和茶农可以自主交易,自行议价,没有官府插手,使得买卖更加公平,自然是优胜劣汰,使得整个市场更加健康。

谁受了损失呢?当然是山场中的官吏,以及与他们互相勾结牟利的大茶商了。

孙奭说的那几条理由,连孙山都能听出来,根本站不住脚。

茶叶堆积无处销售?那是运输保存过程中损耗的部分吧?原先由朝廷买单,现在是茶商自负,当然要喊冤了!可是真的冤枉吗?你家茶叶受潮了放馊了,也要朝廷赔钱才行咯?

茶农无法维持生计?那是种不出好茶,甚至是好吃懒做的茶农吧?以前朝廷拨发本金,旱涝保收,茶田根本不去打理的懒汉也是有的。变了新法,他们的烂茶没人买,自然没有收入。怪谁呢?怪朝廷没有白养着你?

至于奸商强买强卖,伪造贴射卖场,这倒的确是朝廷的责任。责任在于地方官员没有及时发现,清剿不法!关贴射法什么事?难道说以后有人假扮孙奭,四处招摇撞骗,聚敛钱财。朝廷不必去理会骗子,反而要怪罪孙奭你名声太大了吗?

这样的理由,的确可以说是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了。

孙山皱皱眉头,这位本家前辈的完美形象,在他的心中也开始出现了一些瑕疵。

此时李咨看孙山脸上阴云渐起,笑着摇摇头,说道:

“至于背地里的缘由嘛,我虽没有证据,但是听说孙奭的家人,与东南的那些大茶商关系密切。当然,我不会妄言孙宗古因私废公。或许他只是想要维护祖宗法度不被更易吧,老臣嘛,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心思。”

李咨奔五,孙奭奔七,两人确实差了一代——孙奭是太宗朝入仕,李咨是真宗朝入仕。

所以李咨锐意变法,孙奭循旧守成……可能这就是陈庭柳所说的代沟吧。

孙山忽然想到,王钦若的年龄与孙奭相仿,也是三朝老臣。

他心思一动,问题脱口而出。

“李司使,不知王相公对贴射法是何态度?”

话音刚落,孙山忽然意识到,在位的两位宰相,王钦若,王曾,都是姓王的。

那平日在政事堂,大家是怎么称呼的呢?也太容易搞混了吧!

“王相公,便是王钦若了。如今见了王曾,大小官吏都是称呼王相的,以示区分。”

李咨似乎看穿了孙山所想,还额外地解释了一句。之后,便回转到孙山的问题。

“王钦若这个人啊,自己其实没什么政见,一切都看上意。一朝天子一朝臣,法度又何尝不是如此?新朝新法,太后也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在贴射法上,王钦若并没有做什么妨碍。怎么,怀仁忽然提起王钦若,可是担心他的报复还有后手,来找我讨个保命的秘方?”

李咨的口气很轻松,也很亲近。而且从他方才所言,孙山也能看出来,他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所以孙山也就直话直说了。

“的确,这也是目的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几日朝堂变幻,于我而言有如狂风骤起,旁人却可以云淡风轻,处之泰然。孙山深感为官一道,自己知之甚少,所以特来找李司使请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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