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不远处两个陌生人对自己的亲人如数家珍,孙山又怎能不慌?
“无妨。那衙内是刘从德,太后之侄,任职皇城司。他要替太后督察这桩婚事,自然会疑神疑鬼。而那老内侍名叫陈琳,内侍省右班都知,是官家身边心腹之人,自是站在你我一边。有陈琳制衡着,谅那刘从德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怀仁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去敬酒,待入了洞房,今日这一关便算过了!”
曾公亮说完,把起孙山的手臂,带着他往主席走去。
“来来来,新郎给贵客敬酒!满上满上!”
按长幼之序,孙山先敬了陈琳。这老宦官鹤发鸡皮,一双眼睛却是锐利无比,无言地喝了酒,还意味深长地盯了孙山一眼。似是警告,又像是审视。
而轮到刘从德的时候,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
“慢着!”
等候多时的刘从德耸耸鼻子,按住了曾公亮手里的酒壶。
“你这酒闻起来也忒寡淡了些,哪能显出诚意?换我这个才够味!”
说话间,刘从德晃了晃他手里的酒壶,抢先一步将孙山的酒杯斟满,又将他自己的满上。一时间酒香四溢,端得是美酒佳酿,想必酒劲不小。
事已至此,孙山也无法再推脱了。好在他自信酒量不错,虽不至千杯不倒,但至少不会让几杯酒误了事。
嘴上说着感谢的话,瓷杯一碰,脖子一仰,孙山就将一杯酒饮尽。没想到刘从德眼疾手快,又将孙山手中的酒杯重新斟满。
“新郎官,我替太后来此观礼,只喝一杯怎么行?再饮,再饮!”
太后都搬出来了,孙山还能有什么说辞?喝呗。
一杯,两杯,直喝到第三杯,一直冷眼旁观的陈琳终于开口了。
“咱家知道衙内好酒,可这喜宴之上有的是其他宾客,衙内独占着新郎对饮,似也有些不妥吧?”
“哈哈,陈都知说得在理!大喜的日子嘛!新郎官,我来给你引见引见。”刘从德几乎是强挤开了曾公亮,毫不客气地拉着孙山应酬起来,“这一位是王相公的佳婿,张镶,张唐公。哎,喝一个喝一个……”
又是一杯,自然还是刘从德手里的好酒。
“这一位呢,是吕相公之弟吕宗简……这是曹枢密的侄儿曹汭……”
刘从德就这样连着介绍了数人,又借机劝了几杯酒,直到陈琳铁青着脸站起来,他才罢休。而此时,孙山已经被灌了七八杯,微有醉意。
好在陈琳发了话,一锤定音。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将新郎送入洞房吧,莫要误了吉时!刘衙内,若是还没喝够,咱家陪你一醉方休!”
陈琳虽是宦官,但侍奉先帝日久,文臣良相见得多了,也耳濡目染出些许浩然之气。而今日席间却尚无一位真正的士大夫,竟就这样让一个老内侍压住了气势。便是刘从德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摇晃着见底的酒壶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孙山如蒙大赦,向众宾客匆匆一礼,便逃也似地钻进了洞房,惹得身后是一片哄笑。
“没想到新郎官还挺心急,这春宵一夜,想来定能价值千金喽!”
慌张之下,孙山几乎是撞进了主卧房的外室。依稀听见了屋外院中刘从德的戏谑之言,他才发觉自己所行似乎有些失礼。
孙山用力摇摇脑袋,整整衣衫,调匀了气息,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内室走去,准备拜见自己的“妻子”。
屋内红烛摇曳,充斥着淡淡的香气,那是熏香与脂粉香的融合,甚至还能分辨出一丝女子的体香。孙山和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起长大,对女人香并不陌生。可此情此景,还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宁,每往前走一步,心跳便要快上一分。
几乎是用小碎步蹭到了内室隔断之外,隔着一面题画为桃之夭夭的独扇大屏风,孙山郑重一礼,轻声说道:
“学生孙山参见柳娘子!”
这一声问候,孙山也是斟酌了许久的。既然一番苦心都是为做天子门生,那么面对皇帝的女人,自称学生应该是妥贴的,参见二字也算是合了礼数。
可内室中传出的却是一声娇笑。
“哈……这什么鬼……”
那是少女的自言自语,似乎还立刻以手掩面来压低声音,可孙山偏生了一对狗耳朵,直听个清清楚楚。
这话有哪里不妥吗?难不成就这样恶了柳娘子?眼下又该说点什么来补救呢?
孙山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好在不消片刻,内室里又有话语传出。这一次显然是用正常音量,明说给孙山听的。
“咳咳,你不用这么拘谨。这里没有什么学生,更没有什么柳娘子。我叫陈庭柳,你就称我……陈姑娘好了。”
咦?宫里的娘子都是这般说话的吗?而且据说这宫女柳儿是自幼入宫,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是何时有了姓名?
还有,‘姑娘’这个称呼,未免有些奇怪了吧。
不过宫中娘子发了话,孙山又怎敢不听呢?
“是,孙山但凭陈姑娘差遣吩咐!”
“你说你叫‘孙山’?是珊瑚的珊,还是衬衫……哦不,衣衫的衫?”
“皆不是。在下名‘山’,乃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山。家师赐表字‘怀仁’,也是依此而来。”
“还真是那个山!”内室里传出一声惊呼,“听说你刚刚考上了贡士,该不会是……最后一名录取的吧?”
孙山顿时觉得脸皮发烫。
这话是谁传过去的?曾公亮吗?就算不做真夫妻,也该帮着留点体面吧!名次这种细枝末节,明明顺手隐去就好了啊!
顿了这么一瞬,孙山无奈长叹,习惯性地,把羞赧化作了自嘲。
“确是如此。在下解试便敬陪末座,省试还梅开二度,或许这个名次,与孙山的才学最为相衬吧。”
“啊?连考了两次垫底啊!怪不得叫‘名落孙山’咧……”
名落孙山?难道已经有人把他的际遇编成了俚语笑话在京中流传?
念及此处,孙山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是感到了些许尴尬,只听陈庭柳在内室中又说:
“哎呀,隔着屏风说话也太别扭了,孙山,你还是进来吧。”
可听了这话,孙山却不由得一哆嗦。
“陈姑娘莫要说笑了,女子帷帐床榻所在之处,在下怎敢涉足啊!”
“啊……也对。既然你不方便进来,那我就出来好了。”
孙山根本来不及阻止规劝,轻盈的语声伴着脚步声转瞬即至眼前,还带起了一阵香风。他连忙低下头,非礼勿视,可视线垂落处却闯入了一双只穿着罗袜的莲足。
孙山大惊失色,竟跌坐在了地上。这腰一垮脸一抬,目光便和刚刚闪出屏风的陈庭柳撞在一处。
便在此刻,这一对假夫妻,第一次看清了彼此的真容。
洞房
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美艳而非妖媚,清秀不失活泼。嫁衣已经褪去,换上了轻便的常服。脸上的铅华洗尽,一如芙蓉出水,返朴归真。这等姿容神态,却和孙山想象中的大有不同。
能使得天家不睦,二圣失和,这样的女子,似乎应该美得更加勾魂夺魄,祸国殃民才对。就像苏妲己,杨玉环。而眼前的陈庭柳,美则美矣,的确赏心悦目,却还算不上冠绝天下……想到这里,孙山在心中暗暗摇头,怒斥自己: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品评起宫中娘子的容貌来?既失礼,又失德,简直不当人臣!”
抛开这些不成体统的心思,却还有另一件事情让孙山十分在意。
他听曾公亮说,柳娘子对官家用情至深,出宫当天就大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幸好有名医诊治,这才迅速康复,有如神助。只看眼前的陈庭柳,面容中还隐隐透着几分苍白,便是大病初愈的明证。
可这样一个人,眼下却是神采奕奕,面带微笑,精神好得有些过分了吧?莫不是险死还生,便脱胎换骨,心结尽释了?
不过看她迫不及待换下嫁衣,卸去红妆的做法,当是初心未改,只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随遇而安。
孙山知道,这也是自己此刻应该秉承的心态。
他连忙收敛心神,起身站好,再次躬身低头道:
“在下有些不胜酒力,冒犯了陈姑娘,实在该死!不知此间的小室在何处?在下能否先行歇息,待明日酒醒再听陈姑娘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