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情殇,旁人是根本不懂的。
孙山年长,却从未接触过男女之情,他对赵祯的悲痛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此时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这场戏到底会如何收场。
是的,因为陈庭柳的意外表现,这场大戏才刚开始就必须结束了。大宋天子已经黯然神伤,即便是太后乐见其成,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说教一番吧。
孙山偷眼去看刘娥,那初时的一丝惊讶早已不见。大宋太后仿佛一尊肃立的神像,为迷途中的世人降下裁决。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就速速出宫吧。哀家本该治你个欺君之罪,念尔孤苦无依,尚能辨明事理,便饶了这一次,下不为例。陈庭柳,倒也是个好名字。望你人如其名,能在自己的庭院中安稳度日。这深宫内院,就别想着再进来了。”
“是,民妇明白,谢太后恩典。”
陈庭柳依礼拜谢,或许是自称选得巧妙,令刘娥赞许地点了点头。
之后刘娥又对孙山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仍是劝他钻研诗赋,无甚新意。最后,当事三人中,就只剩下官家赵祯了。
正如孙山所料,刘娥并没有责备他半句。
“官家连日研习功课,参览朝政,当也是累了。不如休息一日,去大相国寺静听禅法可好?”
赵祯仍是一言不发,看那空洞的眼神,孙山甚至怀疑刘娥的话语都没能钻进他的耳朵。
母上有问却充耳不闻,可以说是极尽无礼了。然而刘娥只是轻叹一声,并未计较。
“不愿去寺庙也罢,京城中还有不少好去处。总在宫中憋着确实生闷,陈琳,带官家沐浴更衣,出宫散散心吧,只要不出内城就好。”
赵祯还是没有说话,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被陈琳搀扶着离去了。
孙山知道赵祯很痛苦,但不知为何,就是很难生出同情之心。不过进宫这一趟的见闻,尤其是方才刘娥说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启禀太后,草民有一事相求!”
“何事?”
刘娥的口气与方才相比略显冷淡。孙山无暇思索剖析,赶紧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草民有一姐寡居京城,如今草民成婚已有数日,便想携夫人去拜见一下家姐。恳请太后应允!”
“理该如此。”刘娥显出了些许的不耐烦,“哀家会谴人告知杨怀信,特许你带她出门一次。好了,罗崇勋,送她二人出宫。”
孙山以为是自己惹恼了太后,连连谢恩,再不敢多言,和陈庭柳一起跟着罗崇勋离开了。
三个人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刘娥只默默盯着最矮的,也是腰挺得最直的那一个——陈庭柳。
自出宫之后,这丫头似乎变得聪慧了许多。只听刘从德上报的消息就能窥探一二,今日亲眼见了,就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且不说作假进宫的手段,单看方才这一番应对也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那一番决绝的告白可不像是临时想出来的,当是早有腹稿吧?
好一招以退为进!
男人嘛,刘娥可太懂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当初若没有太宗皇帝阻拦,她一直顺顺利利地陪伴赵恒左右的话,未必能有今天的地位。而柳儿今日当面拒绝了赵祯,她便成了这个男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存在,此后无论进退,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好高明!
刘娥此前只把柳儿看成一颗棋子,用来和赵祯博弈。可现在,这颗棋子已经隐隐让她感到棘手了。
尤其是她对赵祯的那段寄语,总觉得话中有话。
“我依然会将官家视作儿时玩伴,甚至一母同胞的弟弟……”
一母同胞,难道是在暗指抚养柳儿犹如义母,同时又是官家生母的李芸?
刘娥先前只是怀疑,现在却可以确定,柳儿必然知晓官家生母的秘密!
这难道是一句威胁?
不,她之后又说了要听从太后教导之类的话,也算是表明了态度。看来,是想用守住秘密做交易,给自己换一张护身符啊……这下好了,原本可以用完就扔的东西,多了这一层顾虑,以后处置起来都不那么方便了。
“柳儿……刘娥……”
大宋太后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她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地位悬殊的名字,发音竟如此相似。
解闷
孙山的姐姐春雀嫁给了一个名叫郑松的商贾,家住外城新郑门内。
马行街在内城东北,新郑门在外城西南,要跨过大半个京城,不可谓不远。
孙山昨日从宫中出来,便雇了个闲汉给姐姐送去一封书信,说好了今日中午登门。而为了按时抵达,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孙山就带着陈庭柳出发了。
因为他知道,路上一定会耽搁许多时间,这也是他此行一半的目的——让陈庭柳有机会走出院子,散心解闷。
“什么都不缺,就是整日困在院子里,有点闷。”
这是陈庭柳对赵祯说的话,赵祯当时还许诺,要帮她在太后面前说说好话,求个恩典。当然,之后那个局面,谁也不会在意这点琐事了——除了孙山。
困之一字,孙山感触颇深。马行街的宅院自己可以随意进出,陈庭柳却如同被软禁一般……能帮还是帮一下吧。
况且不论原因如何,天子都没做到的事情被自己做到了,孙山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骄傲的。
而此行的另一半目的,便是孙山真的想念姐姐了。正是看到陈庭柳和赵祯相处的样子,这种思念才一发不可收拾。陈庭柳说过的一个怪词用在这里似乎挺合适——既视感。
不过昨日回到马行街之后,孙山和陈庭柳都默契地闭口不提宫中之事,直到今晨走出院门,两人之间的氛围才变得正常起来。
陈庭柳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头戴一顶洁白的帷帽……孙山知道,那是小蝶儿蹦起来硬扣在她脑袋上的,说是如此才合规矩。陈庭柳拗她不过,只好把原本搭配好的一套轻便飘逸,鲜亮活泼的衣服换下,用现在这套服饰来配那白帷帽。
孙山觉得挺好,她看起来就像云中仙子一般。
可惜他并没有多少衣袍可以挑选,就把春雀姐姐出嫁前给他缝的那套青衫拿出来,配上一双新鞋,再将头巾仔仔细细地浆洗干净。
孙山可不想露出半点颓相,惹得姐姐担心自己的生活。
而入宫时不曾随行的蝶儿,这一次出门却紧紧跟在陈庭柳身边。只是走在街上,这一双娇花却一点不像主仆,倒似姐妹,因为陈庭柳坚持拉着蝶儿的手。
“听说这东京城里人贩子多,小心点准没错!”
孙山看得出,陈庭柳是真的很担心蝶儿的安危。
只是这种担心略显多余,只孙山一人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断不会让哪个小贼把蝶儿掳了去。就算他不出手,旁边还有个硬跟上来的杨怀信呢!而且孙山几乎可以确定,除了杨怀信,他们四周也还有其他暗探的存在。
……宫里也真是费心了!
好在他们只是暗中监视,中午到了姐姐家,应该不会进门蹭饭吃吧?
总之这明面上的一行两男两女,巾帼开道,孙山紧随,杨怀信落在最后。他们从出了院门就一直步行,说是先用朝食,再采买些礼品,暂时不坐马车。
孙山没想到的是,从马行街向南行,一家一家铺子走下来,这朝食竟连着吃了六顿。
朱家的百味羹,张家的乳酪,林家的煎雪梨……谁家朝食吃果子的?再就是太学馒头,应该不是最正宗的那家;然后穿小巷时遇到民宅边的小经纪,又买了些黄糕麋;最后走到州桥南边,还吃了小有名气的曹婆婆肉饼。
孙山本还想带陈庭柳去吃那家梅花包子,就在曹婆婆肉饼的斜对面,想来那小巧精致的美食应该很合她的口味。可这一早上吃的东西实在太多,真怕把人给撑坏了,孙山只好偷偷放弃了这个想法。
下次吧……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陈庭柳应该也是念着出门一次殊为不易,就跟山林里走兽撒欢一样,兜兜转转,不知疲倦。
从州桥拐到西大街,街边的商铺陆续开张了,陈庭柳真是一家都不放过,见一门进一门,不管里面卖的什么,都会一脸兴奋,仔仔细细地看个遍。
梳子,牙刷,铜镜,小娘子最爱整洁,多看几眼再正常不过。油灯,白蜡,香炉,也都是闺房中必备之物,仔细观瞧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刀剑,马具,渔具,这些闺中女子几乎用不上的东西,陈庭柳也会兴致勃勃地赏玩,甚至拿在手里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