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连同后排走神打瞌睡的一众文官也都顿时精神抖擞,翘首以盼起来。
明玉静静地站在高台上,注视着远方的将军凯旋回京。
这一刻的画面有几分恍惚的熟悉——十四年前,她也是站在承德殿的大殿前,看着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踏过一路鲜血,履行当年的诺言,在最后一刻助她平定了燕王之乱……
自那时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纪廷和就是她的底牌……
十八年前,她大婚嫁给陈渭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在洞房里斗蛐蛐。陈渭状若无意地开口:“廷和现在,应该就在府外不远……他心里,大概还是想带你走的。”
她合上装蛐蛐的竹笼盖子,“你这话,是暗示我跟他走?”
他无辜的耸肩,“我是在暗示你,如果想走的话不必顾念我。”
将笼子放到一边,她挑眉,意味深长道:“我不会跟懦夫走。”
陈渭却一看穿她,吊儿郎当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懦夫’,可若是他真的敢冲进来,不顾一切的问你愿不愿意与他走,你会愿意试着喜欢他吗?”
那时,她几乎要被他说恼了。
明玉抬头望了下天,而就在这须臾之间,纪廷和已率着千军万马来到了高台之下。
银色的铠甲在明媚的日色下闪闪发光,纪廷和翻身下马,动作干练利落。
萧启走下台阶,“纪将军。”
纪廷和跪地行礼:“末将参加陛下,长公主殿下,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而随着他的声音,身后的一众将领也纷纷山呼海应,万岁与千岁的呼声在林间与城墙上来回呼应,一时间竟有延绵不绝的气势。
萧启适时的停住,而后在千岁的尾音中上前扶起他,“将军辛苦。”
纪廷和始终低着头,“陛下折煞末将了。”
边塞苦寒,更是常年盛行西风,明玉看了他一眼,纪廷和与周亚臣是同年,而现在来看,他竟比周亚臣要大上五岁一般。
只不过,举手投足间的力量与神采淡化了这一点,倒更让他有不输于少年人的风采。
当年京中最好看的白马少年,现在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明玉心头不由感慨,便听着萧启开始背诵他今早晨刚赶出来的稿子。
不知道该夸他敬爱臣子还是说他敷衍太过……日色一点一点的偏过,身后众臣的热情也开始一点一点消散。
终于,萧启结束了他“冗长”的谈话。
明玉跟在他身后向撵车走去,纪廷和一向是他们几人中最有耐心的学生,是夫子们最偏爱的那一种,到这时,也显现出了他不同于一般易怒武将的特点。
不过,如果换做是行简的话,他大概会在萧启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巧妙的引导他提前结束话题……想到这里,明玉不由微微走神,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很能把控所有人的心绪……
中书令这个位置,他很适合……就只怕,做久了,劳心劳力,会折寿……
想到这里,她不由下意识地想借着踏上车板的动作向身后的人群望去——
而就在这一刹,脚底蓦地踏空,明玉身子一斜,思绪骤然回拢,她猛地扶住车椽。而在她扶住车椽之前,一只宽厚而有力的手先扶住了她。
明玉显然一愣。
对方却没有立刻放开她,她侧过头,纪廷和一边扶着她的臂肘,一边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视线:“殿下小心。”
跟踪
“其实如果他真的闯进来,你会跟他走的,对吧。”
午后微薄的日光落在他的侧脸,令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明玉笑了一下,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窘迫。
他话里的温柔与包容熨帖在她心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温暖,“是啊,那时候年纪轻,若真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大概……会连公主也不做了便随他走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回忆往事的低沉与柔和,“所以,纵然我见你第一面时便被你的才学所惊艳……但是是你在知道我的身份后,明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还是要排除万难地在万人之中抓住我的手……是到那一刻——”
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才真的确定,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我这一生,都注定要与你牵系……”
因为我从小到大所喜欢的,所等待的,就是你……
光影蓦地落到他的下颌,喉结一动,行简霍然起身,紧紧拥住她。
明玉闭上眼睛抱住他,满架书籍独有的草木气息融在温暖的阳光里,弥漫在柔软的空气之中。
那些肮脏的交易与沉在名利之中的争夺,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以及这一刻之后的余生,才是天平上最重要的筹码……
风从身后扬起来,荡起她朱色的披风,远方蔚蓝的天空下,林木在茵绿的草场上无限延伸。
纪廷和牵马走在她身旁,“这么多年了,殿下却似一点都没变似的。”
摸了摸自己身侧骏马的头,明玉笑道:“纪将军不也没变?”
他低下头笑,这笑容里却有三分腼腆。
明玉看得一惊,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倒偏多出了几分调戏良家公子的味道……
至此,她故作无事地别开头,“老夫人身体可还健朗?”
“嗯,都好。”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劳殿下挂念。”
话说到这里,便有几分难以为继了,明玉望着天际掠过的鸿雁,一时之间,只听得林叶被拂动的瑟瑟风声。
纪廷和没有再开口,明玉也不急着开口。
然而,这却急坏了不远处躲在草垛后面的人。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就牵着马遛弯?”
周易在他身后,声音不咸不淡:“大概是盈盈一马间,脉脉不得语。”
话音未落,便被薛行简的眼刀刮了一眼,他立马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却更引来趴在前面的陈碌的不满:“你小点声儿!没事别尅尅卡卡的,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周易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我记得你不是很崇拜纪将军的吗?怎么现在盯梢盯得和防贼似的。”
“那能一样吗?他现在在挖我们家墙角。”
他这句话刚一落,冷不丁便听见侧前方传来一声冷笑:“什么你们家的墙角,那是我们家的墙角好吗?”
二人一愣,薛行简挑眉,便见成垛的草垛中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来,那脑袋先是无比轻蔑的瞪了陈碌一眼,下一秒便在看到薛行简时猛地一愣。
萧启连忙掩饰地咳了两声,低声叫道:“老师。”
薛行简不辨喜怒的点了点头,“陛下近日的课业,看来是轻了些。”
萧启低着脑袋嘟囔:“三省六部近来的折子也是忒少了些。”
薛行简看他一眼,装作不见。
另外两人却都是第一次跟皇帝挨在一个草垛里……不由便有几分拘谨。
而萧启顶着半个脑袋的杂草,也同样有些拘谨……
只因之前薛行简“只字未提”,这才导致他马失前蹄,一时嘴快暴露了自己……阿姐说得对,他就是沉不住气……可他总不能跟自己老师说他是来考察纪将军,适不适合给他姐姐做驸马的吧……
而正在他们各自怀着各自的“焦虑”的时候,不远处的二人,已经牵着马走入了林中。
一见这情势,陈碌第一个忍不住了:“密林幽会?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萧启再一次嘴快:“他们都认识快三十年了,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
周易站在后面快被他们逗笑了,他以前怎么都没听说皇帝私下是这么个人呢,这么想着,他不由用扇子掩嘴靠向一边的薛行简,“你以前可没跟我们说过,陛下私下这么……嗯,亲和。”
薛行简瞥他一眼,却根本不理他,直接一本正经地对着前面的两位道:“还跟吗?”
“跟!”
“当然!”
脚步在湖边停下,明玉松开手,任马儿垂下头饮水。
林间层层叠叠的枝杈阻隔了大部分的日光,唯有这偌大的湖心,便如一块通透的碧玉,映出漫天的云色。
快二十年了,他的性子倒确实半点没变。明玉低着头看水滩便波光粼粼下各色的石子,锯了嘴的葫芦,没口齿一般。
而就在她准备开口时,石子溅入水中,他突然从后面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