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又一炷香要过去了,众人却还不是不见明玉的影子。
年纪最长的路侍郎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却奈何官大一级的王尚书依旧稳如泰山,直压得他也不敢将这“大气”放在脸上。
“是本宫晏起了,倒让各位久等。”
终于,路久光眼前一亮,终于是来了,他一抬头,便见明玉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左一右,一蓝一绿。
他旁边的长官王尚书立刻站起来:“殿下这是哪里话,原是我等叨扰。”
“既知是叨扰,便不该来。”明玉径直在上位坐下,“既然来了,便必是关乎社稷生死的大事,倒烦尚书讲讲,是什么样的大事?”
王尚书低着头应声不敢,“今日,陛下在朝上大发雷霆,牵涉到李家,臣等也是深恐大狱再兴,危害社稷。故,特来此探望殿下病情,可已好转一二?”
“年纪大了,早就不中用了,”审视的视线从面前这一张张脸上划过,明玉却连假做咳嗽都免了,既然是她弟弟提拔的人,现在来见她可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除非……
“今日拜访,眼见殿下身体硬朗,精神奕奕,臣等也就放心了。”
明玉微笑着点头,她都不知道,吏部还有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才。
而她不知道,王青此时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天知道他有多不想来走这一趟,为此,他连老脸都不要了,硬拖着半个衙门的人来陪他公主府半日游……
如果不是皇帝没事找事,非要立那不知底细的乡野女子为后,哪里会有这一连串的祸事……
“眼下边关告急,朝中也杂事纷扰,陛下又还年轻,殿下以皇姐身份临朝十数年,在朝在野,无一不颂。眼下既然殿下身体已无大碍,不如便早日还朝吧,陛下心里也念着您呢。”
“念着我什么?”
王青一愣,额上立刻滚下颗豆大的汗珠,他微微抬头,正对上明玉似笑非笑的眼,不由整个人向后一缩,“念殿下抚育之恩殷切,辅政之德深……刻。”
“是吗?”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他后背的冷汗却更重,“……当然。”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的巍峨城门下,一驾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混着人流悄然驶入城中。
半个时辰后,宫门悄然打开,萧启直接从宣室的台阶上走下来,“老——”
师字还未出口,薛行简先握住了他的手,“看来陛下也同臣一般,心力近来颇为交瘁。”
后面的话一滞,萧启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薛行简也不在意,二人径直踏入室内,原本便昏暗的光线顿时更加阴沉下来。
屋门在身后轻轻阖上,薛行简退后一步,先向他行了君臣的大礼。
萧启见状立马去扶他,“老师这是做什么?你我虽是君臣,却更是师生,论礼,我还未向你见礼呢?”
“先君臣,后父子,何况师生?”他淡淡起身,萧启却在他这一句后面色陡然一变,唇角漫出几分嘲讽,“可是,就总有人不晓得这个道理。”
薛行简面色不变,也不追问他这个人又是谁,便随着他的手一起在棋盘前的蒲团上坐下。
茶汤的热气袅袅升起,薛行简垂着眼,棋盘上经纬纵横,却空无一子。
“老师,那个张晨续是你的师弟?”
“嗯,”他眉眼不变,“他入仕比我早,但确实是我入门比他要早些。”
“之前他便在朝议上大放厥词,竟然还说要朕立立……我看在他是你举荐的份上也就算了,但他今天,竟然敢联合整个兰台在朝会上与我叫板!他这是要反了天了?”
行简淡淡润了口茶汤,不疾不徐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萧启头一撇,“呵,三年了,都没见他们放出个屁来,现在人走了,倒来劲了,一个个上赶着拍活着的人的马屁,要让亡者不安!”
“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他一扭头,后面的话却顿时消失在他异常平静的眼中。
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点漆一般,要直接看到你的心里去。
“可阿絮尸骨未寒,他们就——”
“长公主倒是尚在,陛下不也一样在‘寒’她的心吗?”
“那是阿姐先——”
他的眼睛太过深邃,萧启开了头,却无论如何也再难说下去,一时不由有些气闷,“陛下是怨长公主没有保护好先娘子?”
“她明明可以阻止的,”他急声道,“呵,她都能在不上朝的情况下还操纵整个朝局,却保不住阿絮……她分明也是想她死!”
“所以,陛下是觉得,皇后娘娘不必有自保之力,是吗?”他缓缓道。
“自——她是皇后,本便该受万人敬仰,不该受那狼子野心的加害!”
“那长公主呢?她贵为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陛下唯一的亲人,她所受的攻讦与加害,又少了吗?”
“不、不是,”他皱眉,“老师,你今天是专门要向着长姐说话吗?”
萧启眉宇间的褶皱骤然加深,“老师,莫非你——”
和亲
“老师,你莫非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阿姐手上了吗?”年近二十的皇帝义正言辞地皱眉看着他。
“把柄?”他敛眉,视线落回棋盘上。
“臣从不予人把柄。”他淡淡道。
只有一颗真心。
“那——”皇帝迟疑。
将掌中的茶杯放回桌面上,他缓缓开口:“反而是陛下,给了满朝文武把柄,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萧启眉头皱得更深,“可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而且……”
而且那时候他便被薛行简在信里给教育过一回了……
“再说了,就算……阿絮也是无辜的啊!”
“如果李娘子是无辜的,那她今天的结局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跪坐在蒲团上,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双眼。
萧启被他说得一滞,面色几经变化,最后,似被他的正襟危坐所感染,唇角的弧度也不由抿起来,“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是陛下在明知她没有自保之力时,依然没有保护好她。”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义正言辞道。每一字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萧启瞳孔遽变,面上刷地便覆上一层寒霜,他的嘴唇动了动,薛行简抢在在他开口前道:“燕王也是蛰伏了二十年,直等到先帝驾崩才敢逼宫,权力面前,永远会有人甘愿等待。三年?就算是三十年,李娘子稍有踏错,一样会被人抓住不放。
“而陛下,这条路是你给她选的。陛下当日为了娘子将皇室的尊严掷在地上狠狠践踏,今日便不能怪众臣不给予她对皇室的尊重。”
“但——”
薛行简步步紧逼:“陛下心里固然是恼朝臣算计,但怨殿下更多一点,是吧。怨殿下什么呢?是怨她没有保护好李娘子,还是没有保护好您?”
“薛老师!”萧启霍地站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行简抬起头,毫无惧意地回视他:“陛下,殿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您的……”
萧启嘴一哆嗦,面上血色顿时退了大半。
目光移开,薛行简颔首低笑了一声。
那笑意里似是无尽的惋惜和壮志难酬的慨然,皇帝登时愣住。
“陛下当日坚持要立李娘子为后,曾与臣说,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大周的主人。”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江山虽然姓萧,但我朝向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黎民百姓更如同水以载舟,陛下虽是这天下的主人,但哪个主人会丝毫不顾宾客的意愿?”
说到最后,他再次抬起眼来,连日赶路积在眼底的血丝此时也愈发鲜红。
萧启看着他的眼睛,主人?共治天下?
——在这权位背后,万人之巅,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一直被埋在旧日岁月里不知多久的声音,突然破开往日层层的尘埃,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萧启一愣,那时候他还被她抱在怀里……那时候他的姐姐满头青丝,眼角也不见半丝细纹……
一个女人,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她都赔给他了……
眼见他的神情渐渐软下来,恍惚间似又现出少年的诚挚,行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下来,他便有些埋怨张晨续,这一天天的……天天打击教育吗?不知道陛下还是个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