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却都不约而同苦大仇深似的看着对方。
“媳妇儿,睡吧。”
“那就……睡吧。”
熙元十一年正月二十,由中书省签发,诏谕全国,将于各地兴建女学,教授缫丝、纺织、刺绣等工艺,配套基础的识文解字课程,同时开授经学,礼仪,每年择选优秀者入宫成为女官。
正月三十,一切尘埃落定。
皇帝亲旨,册李氏阿絮为皇后。
朝野一片寂静,而先起的流言,在那一天莫名变成了正月十五皇帝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皇帝感其情深,更为与民相亲,立其为后,以体察民情。
再见
三年后。
天空一片灰蒙,闷热的空气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虫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却偏不见天公落下一滴雨来。
泥浆干硬的点子扒在衣服上,内里却早被汗水浸透。
几个大老爷们都是连续在这地里泡了七八天了,一个个胡子拉碴,发髻微乱,身上的味儿估计连猪狗都能熏出三里地去,早没有互相嫌弃那一茬了。
而在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便是王七。
他斜眼睨了前方一眼,前方薛行简正低头与李四说话。
早先第一眼见他时,原只当是城里来的白面书生。
脸蛋倒是长得俊俏,估摸着也就和前面几任一样。在他们安排好的屋子里纳着凉,吹着风,再收收钱,等工期一到,立马拍马走人。
村长陪着进来,他们一众人低着头,全村老少也都相当给面子的来陪着做戏,给上面来的督工脸面。
却不想,底下陪着的官员一开口,便是一声知州——
知州?!
王七心下一惊,立时与旁边的李四交换了个眼神,历年以来,从来都是遣使,还从未见过知州亲自下来督查的!
怕不是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诸位不必多礼,我也出身农家,没有那许多讲究。”他声音威而不严,却足够令人如沐春风,“大家也不必紧张,只是今年不同往日,湘州暴雨,梁州大水,所以略有些不同的安排,为让大家安心,才亲自来与大家讲明。”
什么狗屁安心,王七低着头在心里嘁了一声,不过是顺道来捞钱的吧。
虽说这位知州早有贤名,也有不少邻村的百姓,都喊他一声青天大老爷,但王七就是固执地认为,这天下的官儿都是一般地黑。
这位薛知州也最多就是黑的不那么明目张胆而已。
而接下来的七天,现实终于如同最冷漠的婆姨一般,狠狠地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
为什么念书念得一把好的状元郎连下地刨坑都比他熟练……
“知州,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您今儿再多住一晚吧,明儿乡里还说要给您摆大酒席呢。”王七抹了把汗道。
薛行简失笑,李四赶紧接上:“就是就是,您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咱们穷人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大家伙一起凑个份子,您可不能不来啊!”
个完蛋李四,敢抢他功劳!
“知州,小的可听说了,去年隔壁田家村请您,您可是去了,今年到我们,您可不能拒绝!”
他微笑:“我在这里,你们村里的人家家轮流来给我送饭,这片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看看,哪怕他们都黑成泥猴了,知州也还是最俊俏的那个……
否则怎么能每天每顿来送饭的小姑娘都不一样呢……他可听他家那口子说了,每天为了抢这个送饭的名额,一群小姑娘都快打破头了……
然而薛行简仍然不为所动:“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州府里还积压了公文,我必须得走了,改日你们来城里,再由我尽地主之谊。”
明明只是普通的场面话,偏给他说得异常真切,几个汉子的豪气顿时涨上来。
王七带头:“行!”
“就这么定了!”
“知州可不能反悔!”
“当然。”
他侧头笑笑,举起手中的粗瓷碗,“今日便以水代酒,与诸位相约。”
“好!”
“敬知州!”
“敬知州!”
马车从王家沟的土路驶出,将身后半边红的天空遥遥甩开。
薛行简乏力地靠在车壁上。
茗生一边替他擦脸,一边道:“大人何不多留一日,搞得这么赶,身体也受不住啊。”
他动动手指,示意他不必多言,嘴上却实在没有力气开口。
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变故的可能……
三年了……每一天他不敢停下来,怕稍一懈怠,便无法完成对她的承诺。
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时间重新调回中央……
这意味着这三年里,每一步都不能错,别人可以归为天灾的祸事,他必须未雨绸缪,将所有的变故都挡在计划之外。
而且,这不只是为了她,同样是为了他自己,是他入仕的初衷……
他半阖着眼,傍晚的风总算有了几分凉意,温柔地吹在脸上,就仿佛情人的掌心。
马车一颠一颠地前进着,呼吸也渐渐绵长。
“大人,大人。”
肩膀被人推了推,“大人?”
他捏着眉心睁开眼,“怎么?”
茗生叹了声:“大人,到家了。”
“嗯……”他低应一声,放下手。
车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黑了,站在门边的赵四一见他便迎了上来:“大人可算回来了。”
他眉心微皱:“怎么,京里出事了?”
赵四一噎,“怎么会……”
“那是夫人?!”
他蓦地停下,眼中精光四溢,所有疲态顿时一扫而空。
赵四嗫嚅:“夫人很好……”
“那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赵四:我……
他却不再看他,径自撇下他往卧房走去。
三年了,他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
那时候,他抵达鄂州时,已是二月。
正月已经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立后的旨意与她受伤的传言几乎同时递到他眼前……
他拿着官中的邸报,指尖却开始忍不住颤抖,他了解她,那一伤,必定非同小可……
而这步棋,还是他劝她走的……
而在她真的走了这步棋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薛行简闭上眼,深浓地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头顶弦月当空,他站在屋檐下,而这三年,他们之间的往来便只剩下几封屈指可数的书信……
即便是他回京过年的那半个月,同处一城,也终究无法相见。
他推开门,等明早处理完公文,还要去跟几位养蚕大户见面,他……
薛行简脚步蓦地一顿,内室深处,似隐隐有烛火跃起。
他谨慎地蹙眉,这种情况也只在他刚上任的时候出现过,各种莫名其妙不明来路的女子……
但是……他后退半步,抬手便抄起一边的卷轴,兵不厌诈,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卷土重——
身后似有脚步声轻顿,清浅的呼吸几乎就要贴上脖颈,他霍然转身,小臂却蓦地被人一挡,手腕立刻被对方抓住。
“不错,谁教你的,赵四吗?”
她含笑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手一松,卷轴蓦地跌落在地。
温泉
微明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她如玉的面庞仿佛在发光。
他嘴唇抖了抖,竟没发出半个字来。
面庞瘦削,发髻微乱,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明玉强忍住眼底的涩意,对他粲然一笑:“怎么,知州有了新欢?不认得我这个旧爱了?”
他面色剧变,眼底的光突然变了变,明玉一愣,面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以为他生气了,声音不由一软:“怀——”
巨大的阴影罩下来,后面的话戛然而断。
他猝然俯身,猛地将她抱进怀里。
坚硬的胡茬扎在脸上,竟险些扎得她落下泪来,明玉眨眨眼,抬手紧紧抱住他。
三年了……这三年她唯一一次见他,便是他去年离京那日。
她以巡查城防为借口,登上西出的城墙,目送他的马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
他双臂用力得几乎颤抖,却偏偏没有弄疼她半分。
“婉婉……”他声音微哑。
她瘦了……
她在他怀里点头,不自禁抿出笑来,“怀——”
他猛地放开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后退,明玉一愣,就听他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在……七八天了,身上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