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木杖缓缓走上台阶,手指轻抬,扶住门边,却在下一刻猛地顿住……
屋内,明玉似有所感般起身,目光直接看向门边。
半晌,仿佛是一刹又仿佛是许久,他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向了她。
只是一眼,她便知道他已经知道她都听见了。
同样的确定同样落在他眼底,他一步一步挨到她身边,忽然叹了一声,从床底摸出一个食盒。
“饿了么?是我不好……”他将食盒打开,最底层是热水,如今也已冷却,他眉头一皱正要重新合上,衣袖一紧,他抬头,她却没有看他。
“不用麻烦了,”她抽了一块绿豆糕含在嘴里,“我吃几块点心就可以了。”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无言的沉默在她细微的咀嚼声中蔓延。
忽然,她沙哑的声音响起:“晚膳用什么?”
他一怔,她抬头对他笑了笑,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
“……你想吃什么?”
“都好……”她笑着将剩下的点心放回盆中,“咳咳——”
他慌忙拄着手杖站起来,“……喝药吧,我要十三娘把药端过来——”
她乖顺的点点头,继而阖上了眼睛。
她没有再开口,没有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也不想知道他跟郑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她知道他没有走,他就站在她的床边……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堪的背过身。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十三娘从身后叫她——
“殿下。”
她应了一声,半撑起身子去接她递过来的药碗,屋子里空荡荡的,早没了他的身影。
十三娘欲言又止,她将空掉的药碗递给她,断然开口道:“十三。”
“殿下。”
“按理说,从你离开公主府起,你我的主仆情谊便断了。”她半靠在床栏上,轻声道。
“殿——”
她忽然拉住她,阻断了她将跪的动作,“十三,我知道怀瑾的产业都是你和赵四在打理,这些东西在他成亲后便理所当然的都要归他的妻子管理……”
十三娘眼眶一红,明玉却笑了笑,“家和万事兴,夫妻之间,和睦最重要,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较的太分明……”
“是……小的明白了。”
她点点头,十三娘又抹了下眼睛,收了药碗便退了出去。
外门关阖的声音微顿,她本能的抬头望去,然而,很快,门被人从外面关上,竹帘被风轻轻吹动,什么也没有发生。
风声渐渐变小,日色渐渐昏暗,竹帘的影子投在书案上被一点点拉长,直至将要被黑暗吞没,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薛行简拄着木杖穿过前厅,将食盒放在书案上。
“嚓——”他点亮了书案上的灯。
灯火一跃,他愣了愣,书案后的椅子被人朝后摆放,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她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她却先开口叫住了他——
“怀瑾。”
他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她看不见,“是。”
“明天天亮前,我便会离开。”她平静道。
他深吸一口气,“嗯。”
“我想了很久,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他皱眉,所有混乱的情绪瞬间发酵,“什么?”
“如果没有碰到我,你会……喜欢什么的姑娘?”
他皱眉:“你要把我推给别人。”
她忽然没了声音,薛行简直接绕过书案,“婉——”
临到嘴边的话忽然没了声音,她蓦地回过头来看向他,眼底的光闪闪烁烁:“一个大概会比郑姑娘更讨你喜欢一点的妻子,即便我赌上所有的筹码,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那么不愿,她却还能这样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是因为你祖母已经点头了不是吗?
天地君亲师,你还能怎么拒绝?
他撇开头,瞬间便看懂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唇边渐渐蔓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婉婉,你应该再聪明一点,”他看向她,“如果我的妻子是那个讨厌的郑姑娘,我才会更久的念着你。”
她垂着眼睛低笑,细长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尖上是积攒了一个下午的凉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郑冲找过我,说你们两情相悦,要我做媒将女儿许给你……”
她靠在椅背上,对他释然的笑:“其实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他的心一痛,在她对面的书案坐下。
她的声音似飘在天边:“你虽然已在士林积攒了一定的清望,到底还是年纪轻,又非出身世家,郭郑两家帝师之门,与你,是如虎添翼。你是启儿的心腹,你的力量壮大了,自然也就是他的力量壮大了……”
她起身,轻轻抚上他的脖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便时常想着,有一天便是一天的快乐,能多得一刻都是命运眷顾,何况……”
“何况什么?”他陡然蹙眉,连夜积攒的恐惧终于被推到边缘。
笑意散去,她掌心的温度也瞬间退去。
她不由退后一步,而他本能的去抓她的手,她愣了愣,勉强一笑:“大夫告诉我,我这一生都无法再有孩子了……”
他瞳孔骤然一缩,她却再也笑不出来。她本不想告诉他的话,临到头竟成了逼他放手的筹码……
她难堪的低下头,便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忽然用了力气,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她诧异的抬头,他的面色已经由白转红,此时竟然长出一口气……
他叹了一声,忽然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了。”
她一怔,一下跌在他身上,“……怀瑾?你的伤——”
他一把按住她的身体,在她颈边叹气,“我没事……”
他喷在她耳边的呼吸尚有几分焦虑的急切,“从我昨晚见到你,你就一直很奇怪……”
他轻轻放开她,“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交待遗言一般,我很害怕……比从马上坠下来看着那马向我踏来时还害怕……”
她面色却又是一白:“你竟然让周易控马!你明知道陈碌比他……”
“可周易早就知道我心里有人——婉婉,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
她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眼底的脆弱与迟疑摇摇欲坠,“怀……”
他忽然扣住她的脖颈吻住她,宽大的手掌扶住她的肩膀。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她本能的闭上眼睛,须臾,他放开她,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
“为你四年后的处境着想,其实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
“所以你才这么急着用坠马来处理这桩逼婚?你想步王献之的后尘吗?”她退后一步看他。
他还有心情逗她:“你怕我日后每逢寒冬便要忍受皮肉之痛?”
“王献之还是娶了新安公主,不是吗……”她绕过他,将他身后的食盒打开,“我之前也动过让你娶我手下暗卫做掩护的念头,但想来想去,恐怕也不过是第二个郗道茂……”
“婉婉……”他转过身看她。
她将蜡烛吹灭,借着月光将饭菜端出来,一一摆好.
他陪她一起坐下,而话到嘴边,便成了:“我……还有几个远方的叔伯,他们大多也都有大片的孙子了。”
她捏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即自如的放开,“你倒是想得开。”
他对她笑了笑,替她夹菜。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将郑家抛在脑后。
而模糊的夜色里,仿佛所有世俗的牵绊都被悄然抹去,直到天明,再将所有的挣扎重新埋入地底。
情断
天将明时,雨势已停。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西城门驶入四九城,未几,便有一驾公主府的马车出现在了四九城的街道上。
大明宫的宫门大开,明玉半阖着眼睛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驶入了朱红高墙围立的宫城。
而在两个时辰以前,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他的床边,借着月光看着他尚沉在睡梦里的眉眼,手指无意识的描过他的眉尖。
蓦地,她的手指一顿,他在她指下睁开了双眼。
晦暗的月色仿佛忽然被浮云遮了光,他的眼睛却莫名的亮的出奇。好似一根隐秘的刺,挑起了她蛰伏在心底的欲望。
冰凉的手背轻轻贴上他的脸,忽地,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一道秋雷蓦地在天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