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对众人微微一笑,仿若夏夜幽幽钟声下绽放的昙花。
正是挽风。
“我无意冒犯,”他对着众人微微一礼,“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二公子知道。”
他对众人笑了笑,照旧在之前的位置坐下,似乎并未被屋内诡异的气氛影响半分。
“原本,我十年前便该离开京城,但最后还是留了一年。”
薛行简微微抬眼,“挽风先生是为了殿下。”
他微微一笑,“不敢,只是公主待我以友,我唯以诚报之;十年前,我也常常撞见公主在祠堂里一坐就是一夜,白天却仍旧照常上朝议事,她没有一天敢放松……二公子应该也知道十年前的黄丸事件。”
周易蹙眉,一直沉默的白舒宁却开了口:“是说伴读的学生哄陛下食用了外面道士卖的假药那件事?”
周易一惊,冷汗刷地湿透了背部的衣裳,他猛地捂住白舒宁的嘴,“这种宫闱紧秘,先生或许不惧,但……”
“半月后,燕王满门抄斩。”
周易头疼的闭上眼,薛行简默默倚在窗边,眸色微深。
群狼环伺,每个人都想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连自己的亲叔叔,也要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谋夺皇位……
“公主……那时候,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相信。”他缓缓道,“但二公子不一样,公主不希望您走她的路。”
薛行简抬眼,正对上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
他对他微微一笑,他轻轻颔首。
他知道这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叹了一声,挽风已经离去。
他略一思索,抬手按住周易的肩膀,后者眉头仍未松开,却心领神会:“阿碌,那个林家……”
“我会娶她。”陈碌断然道。
众人一愣。
“我会娶她。”他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冷静下来的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各异的脸。他忽然低头一笑,“其实,虽然我哥一直被骂纨绔子弟,但我从小都很相信他……”
而且,他其实也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短板……那些他想不通的事,他也愿意听亲人朋友的话……
“他愿意娶林四姑娘?”
薛行简颔首:“阿碌说他很相信他哥哥。”
明玉奇怪的看他一眼,“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他拉住她的手,“是因为说话的人奇怪……还是因为是我,所以奇怪?”
明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来告诉我,你要启儿外调俊臣做江汉巡抚的时候,也很奇怪。”
“咳——”
她眉梢一挑,缓缓逼近他。
他缓缓后退。
“婉——”他脚下一绊,一下跌在后面的椅子里。
“噗”她得逞的一笑,他不甘示弱,下一秒一抬手,她瞬间跌在他身上。
明玉气红了脸,连忙要起身捶他。
他难得强势的按住她的背,将她抱在怀里,好脾气的在她耳边笑出声。
明玉咬了咬牙,他白皙的脖颈就在眼前,而他抬手抚上她的长发,突然开口:“……我是有一点在意。”
她一愣,他声音低哑,带着点难言的委屈,她的心突然就软下来。
“不过……”他笑道,“你是借挽风先生的名义与我在这里私会,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在意的立场……”
她笑了笑,从他的怀里爬起,捧住他的脸:“原来谏议这里是一下子打翻了两瓶陈醋……”
他对她微笑:“谁让夫人卖了这么多醋予我?”
他们相视一笑,明玉轻轻靠在他怀里,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陛下性格倔强,想要做到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韩大人此时抽身,无论将来怎样都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她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那句未出口的话,这是她的心愿,也是她的软肋,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她保全一位故人。
“而且,王大人虽不及韩大人,却尚能稳住吏部,有功虽难,无过尚可。”
他将她扶起来,又转过一个位置,转而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婉婉,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但宪宗常有,商汤难得。若陛下真有贤君的度量,必能在四年之后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召韩大人回京任尚书一职,若不能……”他唇边的笑容如庭中积水空明,“我许不了你盛世,但晏平……我一定给你。”
她的脸又忽地烫起来,她有些不自在的别开头,“谏议的花言巧语恐怕比外面花楼的姑娘还多……”
他笑着蹭蹭她的脸,“夫人却一点也不像曾坐拥三千面首的样子——”
明玉狠狠捶他一拳,他含笑捉住她的手,轻轻一吻,“关外风大,你路上小心。”
她宽慰一笑,示意他放心,“只是例行的巡视,半月我便回来了。”
他轻轻拥住她,门外忽又爆出一阵热烈的呼和声,他叹了一声,忽然道:“你以前也经常在这样的地方幽会?”
她老神在在:“本宫以前都直接在府里摆宴,躲在这花柳巷尾与人私会确实是头一遭。”
他在她头顶笑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明玉一惊,却正对上他一本正经的脸。
他一本正经道:“至少好过家中,你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了。”
她挑衅地看着他,笑着搭上他的脖子:“那也要看谏议的本事了。”
无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风声猎猎,朱红的大氅似凌霜独开的红梅,后面随行的官员似一片乌压压的鸦雀。
冰棱子刮在脸上,是烈烈的疼。明玉抬眼扫过街道两侧紧闭的屋门,又低头对后面的胡大人嘱咐了两句。
很快,衙署的门已在眼前。
附在大氅上的冰雪入屋即化,寒碧替她脱下大氅,又端来热茶。
火盆里的炭火滚着一圈一圈的热浪。
明玉坐在榻上翻看京都疾来的奏折:“郑冲看来是铁了心要将女儿嫁给他了。”
“太学一案折了郭家的清名,尚书应该是那时候就动了心思。”寒碧拨了拨火盆道。
“何应臻倒了,他就狗急跳墙了,”明玉目光微凉,“连美人救英雄的戏码都准备上了……”
这样的人,怎配做帝师……
寒碧又给她加了件厚衣裳,“管她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谏议不会娶的。”
明玉不由失笑,她向后一仰,陷在柔软的靠垫里,“你倒是会给他说好话。”
“婢子是在说殿下的心里话。”
她抿唇笑了下,因为觉得冷又向后更紧的缩在寒碧刚拿来的棉袍里。
窗外呼呼的风声猛烈的打在门板上,好似千军万马的呼嚎。
她有些头痛的捏了捏眉心,又打了个寒颤。
“咳咳咳——”
“殿下——”寒碧担忧的伏在她膝前,“婢子去给您找个郎中来看看吧。”
“外面还下着雪,”她摆手,“没什么大大碍,我躺一会儿便好。没的惊动了府衙里的人。”
这样说着,她却连起身都懒得了。
直接让寒碧抱了床棉被来,便在榻上躺了。
这样缩在软塌的一边,裹在厚重的棉被里,便仿佛突然被安全包裹起来一般。
疲倦压得她合上了眼皮,意识却陡然清醒起来。
脑海中忽然浮现先帝被病痛折磨的瘦骨嶙峋的脸,老人耷拉着无神的眼睛,将萧启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婉婉,你要记得……这权位之上,只有启儿,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她的心一颤,眼泪刷地下来,她抬头,先帝瘦骨嶙峋的脸却突然变成幼弟一片紫黑的脸。
她一惊,周遭乌泱泱一片。
太医在外面乱作一团,几个内监扑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前阵阵发黑。
她听见自己用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吩咐所有人,将所有入宫伴读的世家子弟全部软禁、搜身,以太妃的名义宣诸外命妇入宫,对外封闭所有消息,让暗卫密宣执金吾统领……
然后,突然所有人如潮水般散去,只剩她一个人坐在殿外的桂树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日色渐渐染成血红。
这一刻躺在榻上的明玉皱紧了眉头,彷如九年前的煎熬再次压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想,或许真的该将皇位让予燕王……至少,至少那样,或许她的弟弟还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