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44)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邹吾垂着眼眸,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涉险之时,对这些早已预料,可真听老师这般说,他也只有无言相对,思索片刻,只道,“学生省得的。”

老者冷冷一哼,原本还稍露慈容的眼睛骤结了一层寒冰,“呵,我还以为你不省得呢……之前你去王庭祇应宫禁,我还觉得委屈了你,现在倒好,好不容易改头换面,你见风波如此险恶,还敢蹈足而行招惹出这么大的是非!”

他瞪着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前几日强行压制的怒火忽地在这个清晨喷薄而去,“王庭血腥惨剧,遮盖真相只要一只巨手,你且等着吧,辛涧背地里弑君弑兄,表面上却也不敢不作为,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找不到‘腾蛇’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和卓吾开刀!这个可不用走暗卫截杀,到时候邸报飞送,传令四镜,天网追查就在一夕之间,我又能在城墙公示上看见你的名字了!”

邹吾手中还握着两枚铁芯。

此时他也不敢坐着了,一扫前襟,端正平直地站起身来,下颌轻收,垂头受训。

时光追白马,少年不知不觉中,已于一次次的锋芒折损中剥脱出青年模样,过了这个元日,屈指算来也有二十一岁了,整个人长腿长脚地站起身来,比他这个老师还要高——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人长大了,早已打不疼了。

老人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默不作声这几日,心中不知如何就等着他发作呢,思到此处,他一时生出怒其不争的痛恨来,颠来倒去地在嘴边说了几句,“好啊……好!大了,你们都大了……”

他刚刚疾言厉色咄咄逼人,邹吾都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露出失望的目光,原本还算从容镇定的邹吾立刻慌乱起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回望他,开始辩解:“老师纳我们进门,我还以为……”

“你乱以为什么?”

老人瞪了他一眼,威势十足倒竖起眉毛,“我救个小娃娃你就以为我同意了?你把他血糊糊地抱过来,追兵在外,我是能把你们扫地出门、赶到大街上吗?!”

他气狠了,说着啪地把弓弩一撂!

邹吾叹了口气,他明白老师对他的担心,可思来想去,却还是只能一脸难为地抬起头,轻声笑道,“老师不做完,那这弩可就只能是个残次品的命了,任学生满天下去找,也找不到敢续貂的人了。”

“你少来插科打诨!”

老头瞪了他一眼,不买他的帐,只看得出他面上执礼甚恭,内里却不知悔改。

右手狠狠抄起木条,咣咣地敲起桌案,“邹吾,你是多吃了高辛氏一口米,还是多受了高辛氏半点恩?这么的豁出性命,这么的奋不顾身,怎么?守职不过数月,还与辛涉生了君臣之义了不成?”

这话问得重了,邹吾知道此时多说多错,再不敢窜火了。

老头却暴躁地喝了一声,“呆着做什么呢?回话!”

邹吾语调低垂,也不抬头,低声问,“老师让学生回哪一句?”

“最后一句!”

老者一抖素色袖袍,撇开木条,以掌做刀敲击在案上。

他这一声大了些,中庭中的少年们都听到了声音,三三两两地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邹吾在心里小心地措着辞,步履缓慢地去将那洞开的窗牗合上,遮住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回转后,他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答案,只能道,“老师说笑了,学生进宫不过四十余日,哪就有什么君臣之义。”

说完,他敛眸屏息立在原地,恭谨地等着老人的发落。

谁知屋外却忽地传来熟悉的一声,“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

这声音极亮极脆,除了卓吾还能是谁。邹吾师徒二人堂内正胶着的当口,卓吾步履轻快地捧着早点走了进来,林氏国神采飞扬的小少爷,甫一进门,便生了满室的光辉,细看还能瞧见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勾出了弯弯的形状,悠哉悠哉地帮着自己开门关门。

“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他剑眉斜飞着话锋一转,“千寻师傅,哥哥想全的就只是自己的人臣之礼,剃头挑子一头热,还不如君臣之义呢!”

邹吾眼风一扫:这弟弟不是来解围的,是来裹乱的。

“看他做什么?看我!”

千寻征小辈儿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时瞪了一眼邹吾一眼,接着斥责道:“陟罚臧否、礼仪纲常,冯疯子当初就不该教你习文,乱世里没教出甚么博士,倒是教得你满身书生意气,总走出些没人走的孤拐路来!”

“谁说不是!”

卓吾在旁边没大没小地帮腔,两手把餐盘往案几上推了推,强行腾出一块位置来,“本来安生日子过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轮班还被人刻意从温室殿外调换出来,明白着就是有人赏识他,想把他从这些事里摘出来,以后想委以重用的……”

“小卓。”邹吾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邹吾不曾予千寻征说过,千寻征直接发话,“你别插嘴,”说完朝着卓吾道,“你继续。”

南阳的这处暗桩落脚豢养了无数化形少年,卓吾在这里觉得自在,此时也不刻意隐藏形态,抖着一对耳朵来,挨着千寻征亲亲热热地坐下,勾着尾巴一下一下在空中拍打。

“千寻师傅还不知道罢!我哥神京柳营演武夺魁可不是一般的夺魁,跟他打擂的是一头化形成年的板角青牛,就是我也没有打过,结果还是让他十招胜出了——这战绩,多少眼睛看着呢,辛涧又不瞎,看中哥哥也不意外。”

他的语气十分自得,拿着一张酥油饼,争荣夸耀之意尽显,且越说越忘形,越说越发张狂,“反正里里外外都是高辛氏的江山,辛涧坐王位,还是辛涉坐王位,于我们都没有分别,他们爱内斗就内斗去了,哥哥既然被人看重,那将来定也少不了升官升俸,内阁值房里里外外,人脑袋打出狗脑袋管我们什么事啊,要是哥哥顺势而为,管他什么太子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拿饼的手背却忽地一痛!

卓吾还没反应出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酥油饼已经啪叽糊落地上,而面前食盘上“玎玲”一声脆响,一枚折断的铁芯砸在全漆的橡木上,还正飞速地旋转着!

而他刚刚还宛如蚊叮了一口的手背,一时竟然全部麻了!

卓吾登时不敢造次,耷拉下金色的耳朵和尾巴,端正了东倒西歪的坐姿。

老实了。

而弹出半枚铁芯的邹吾,于骤然的安静中轻轻抬眼,目光平静地刺向自己的弟弟。

“猛虎不作蛇蝎之行,小卓你刚才浑说些什么呢?”

这训斥何其突然,卓吾此时反应过来,有些畏怯地挨紧了千寻征,只是老师这次却没有为他插口,闭上了双目,沉默了。

邹吾一向端正平和,此时却也不看老师,直接道,“临难苟免,见风使舵,我林氏国虽没落,可以不出仁义君子,但绝不出宵小无赖——卓吾,谁教你的这番话,没的凭白辱没了先人?”

“可……”

这话太重,卓吾顿时有些慌张,抓紧了千寻征的袖袍,扯了扯,尚在挣扎,“可刚才先生也说了……”

“趋利避害,不是让你只看利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让你不辨是非。这二者差别可比天堑,先生什么时候教你去做个小人了?”

有理不在声高,邹吾的声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这是动气了——他战战兢兢,他哥的教训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没留下什么,只在脑海里往复盘旋一件事:哥哥很少这样喊他全名的,哥哥这是生气了。

邹吾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脑中一片空白,也没再说什么,只缓下语气,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师的话还没谈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再呆,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而卓吾这一退,中堂之中,一时清寂,再无生息。

·

外间的少年此时应该是结伴去后厨吃饭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来,居然听得到檐头冬日麻雀的叽喳声,千寻征一脸疲累地靠着隐几,闭目养神,也不做声。

邹吾悄然无声地回到原位,刚才的铁芯他盛怒之下折断成了两块,一块掷了小卓,一块还留在手心里,展开手掌,只见那沾着油污的铁片如少时的刀笔马勒一般,在掌纹中已然硌出了发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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