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读圣贤书和做好人哪里有必然的联系?
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从古至今的圣贤不还是那么几个?
书只会告诉你如何做人、做君子,读书的人做不到,书还会站起来骂人打人吗?
知易行难而已。
我觉得敖宸的观点有点不对劲,再和他学下去我的人生迟早会走上弯路。
虽然有走弯路的风险,可在皇宫里我没有第二条学习的路可选,只好跟着敖宸,努力在弯路上走出一条直线。
我每天都在院子里等着他,井水虽然寒凉却并不结冰。
他身上会带着晶莹的冰晶,雪花落在他的衣服上并不融化。
这个冬天,南方暴雪,北方凌汛,整个皇朝不得安宁。皇帝很少来后宫,母亲的受宠希望落空了。
我有点小小的高兴,但只能和敖宸说。
母亲终于远离了肮脏的欲望。
敖宸叹息着点点我的额头,“你这孩子,有时候聪明无比,有时候又傻得可笑。后宫里不仅是母凭子贵,孩子也得仰仗母亲的地位。母亲的地位高,儿女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做皇子。”
敖宸摇头,“可你的母亲想做皇后。”
我知道,“她做不到的,有的东西注定不属于自己。”
敖宸趴在一张小木桌上,用手指沾水在黑色的桌面写字。
这是我在青玉小筑里找到的最好的桌子,我们把它搬到房间靠窗的地方,旁边放上两个蒲团,就坐在窗下学习。
窗外有一树红梅,长得歪歪扭扭,枝干特别难看,透着生病的味道。但敖宸很喜欢,每次过来都先在树边站一会,替它捉虫、修剪。
我就在一边无聊地看着他。
他极为喜欢梅花,大冬天的为了看梅花,非要开着窗上课。凌冽的北风夹冰带雪地吹进来,冻得我瑟瑟发抖。
青玉小筑不受宠,内务府很少分东西过来,我连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几件……
最可恶的是他不准我点火炉,说点了火炉他不舒服。
我都要冻死了!他还看着瑟瑟发抖的我哈哈大笑。
他每次用水写的字都会在桌子上冻成冰,然后又用衣服擦去。
——当然是用我的衣服。
龙神的年龄应该很大了吧,为什么为老不尊?!
就着窗外的梅树吹冷风,我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齐国的冬天可没那么平静。
北方的凌汛导致百万人流离失所,南方的雪灾又冻死了不少人,引发三个蛮州的叛乱。
皇帝对此焦头烂额。
皇帝的后宫根本就是前朝势力的延伸,无论是赈灾还是平叛都是有大肥水的差事,为了争这几项差事,整个帝都都在暗中较劲。
我觉得有点可笑,又觉得百姓可怜。
我在秦淮河边便常常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
那些在富人屋檐下躲避风雪的乞丐和流民,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和故乡,说不准哪一天就死在了街上,再也回不去了。
数百万人好像只是一个数字,在真实的世界里却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彻底消亡。
百姓不会被记载在史书里。
他们能流传千古的唯一方式就是家族的延续。
只要后人活着,他们就依然存在于后世的血脉和记忆中。
数百万人一起死掉,便是连记得自己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变成了史书上的一笔数字,没有感情地躺在故纸堆里,再也无人记得。
谁管他生前的容颜和故事?
敖宸有时会和我说说时事,但那种时候非常少,他似乎不想我过多地管帝国的事情。
他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龙。
既想让我做皇帝又不教我帝王之术,也不让我关心时事,天天跟我讲小故事。
真是很奇怪的一个龙,龙椅可不是随便坐上去的,需要太多的权谋和心计。
他好久没和我说当皇帝的事情了,我怕问多了他又旧事重提,也就不敢问了。
我问他怎么看今年冬天的天灾人祸,他只淡淡地说:“在天地面前,人不过是小小的蝼蚁。在人间如果没有权势和力量,也是蝼蚁。倘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自然可以把别人当做蝼蚁来处置。”
我愈发确定他的观点十分扭曲,和他学下去一定会走上弯路,但我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9章 (修)
不管这个冬天皇朝如何命运曲折,我依然向野草一般,度过了寒冬之后,在春天疯狂生长。
我以前只到敖宸的半腰,现在勉勉强强到了他的胸口。
连他都惊讶我能长这么快。
齐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冬天。
开春第一件大事是皇帝祭祀社稷。
皇帝亲耕,皇后侍弄桑蚕。父皇没有皇后,后宫的妃嫔为了得到能在皇帝身边侍弄蚕桑的机会,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
宫里接连有好几个太监宫女莫名消失了。
我和我娘属于凑上去争别人都不屑看我们一眼的那种人。敖宸跑过来对我好一番劝诱,说如果我娘想去,他可以帮我,到时候我娘的地位一定会水涨船高。
会不会水涨船高倒是不大清楚,会成为六宫中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倒是一定为真。
我一向拎得清,但架不住他老是在我耳边说,索性把球给他推回去,“我不想去,你既然觉得我娘想去,那你为何不亲自找她说呢?为何征求我的同意?”
敖宸的脸色立刻变得很可怕,我那时正在低头写字,没看他,只觉得屋里的气温无端低得吓人,像数九寒冬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冷。”
“我要是能见到你娘,还有你什么事?”敖宸嫌弃地说道。
我抬头,“难道只有我能看见你?”
敖宸直直地坐了很久,最后才叹气。
他默认了。
我心底竟然有小小的窃喜。
屋内的温度又开始回升。
他看见了我脸上的喜色,手撑在桌上问道,“人类为什么总能找到别人的弱点?”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话到底指的什么,“或许正是因为人类太过弱小,所以要拼命地寻找敌人的弱点才能生存下去。”
敖宸看了我很久,然后冷笑道:“你和杨烁当真是一个德行,聪明到让人觉得可怕。”
我莫名其妙就被说了一通,有点生气。
但敖宸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说话刻薄,还喜欢故意找茬,阴阳怪气地讽刺我。然而除了刀子嘴,他也没有对我怎样,反而是皇宫里除了我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聪明?
我当做他是在变相地夸我了。
杨烁是我齐国的开国君王,尊庙号为高祖。
周朝末年,民不聊生,天下分裂,群雄逐鹿。
高祖当年自金陵起事,从南到北,伐秦升,杀成笮,灭吴用,打败了无数豪杰群雄,终于一统天下。
敖宸说这话,透着他和高祖很熟的意思。
我双手撑在桌子上叫道:“你终于承认你是我朝护国神兽了!你是不是传说中帮高祖夺取天下的黑龙?”
敖宸目光深沉,犹如一潭沉静的寒潭,无声地泄露着寒意。
他淡淡地说:“你要这么想,也算是吧。不过神话都是不能信的东西。八百年前的陈货也就不要再提了。”
他表情冷淡,嘴角下垂,我便知他心中不快,乖乖闭嘴,不再提这些历史。
敖宸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扣着,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最后说:“杨烁当年拜托我照看他的江山,我便将自己的龙气和杨家的龙脉相连。齐国安然无恙八百年,皆是我龙气所佑。”
难怪我朝皇帝如此荒诞还没把天下弄丢,原来是有敖宸的缘故。
想来他在皇宫中住着,也是为了守护我朝龙脉。
敖宸继续说道:“不过杨烁已经死去多年,我身上的龙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想离开这里,再去外面看看。”
我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有点舍不得他。
“你就不担心我走了,你们杨家龙脉没人管了?”敖宸笑着看我,“杨家天下丢了怎么办?”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回答道:“如果杨家的天下是因为你而得到的,因为你而失去又有何不可呢?”
君主丢掉天下,还能是别人的责任吗?红颜祸水,神仙精怪,都不过是那些懦弱的统治者掩饰自己失败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