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由惊讶转为愧疚,说话的时候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收着……唉,想当初,我是恶狠狠地将这些丢给她的,真是太惭愧了……可惜,我不能……”
我听琪琪格说他待自己的夫人极好,甚至有些惧怕,心里知道他的疑虑,便宽慰道:“您放心,我只是拿来给您看看,并未打算送给您。要知道,这些可是母妃留给我的妆奁。”
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答道:“那是自然……”
我转了话题,问道:“听说您就要回大周了?”
“出来多年了。听说哥哥也去了,家里亦不太好,就想回去瞧瞧。”
“这些年,您可还绣东西呢?有没有收些徒弟?”
“早先还不敢丢下,最近眼睛不好,人也懒了,终不能像年轻时那般有出息了,徒弟更是不敢想了。当然,也没碰到合适的人。”
“能绣出《洗马图》的人,再怎么说,我也只当您是谦虚。话说回来,我是个不成器的,被母妃逼着学了几年绣,可终究没混出个样子来。琪琪格跟着我,怕是难学到真本事。我今日来,除了跟您聊聊母妃,也想问问您愿意带她这个徒弟吗?若是不方便,带到上京,交于母妃,也是一样。”
“公主……实在太客气了,只怕琪琪格不愿。”
“您不用担心,我来劝她。”
本以为琪琪格嗜绣如命,一定会同意,可没想到这孩子倔的跟头牛一样,终是不肯。冷眼瞧过去,她倒不是看不上李彦荣,而是舍不得我。极力劝了几回,都没有成功,只好作罢。
第54章 园子店
杜甫有诗曰:“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我自经历了无衣无食的日子,再不敢小瞧了这阿堵物。好在查干老板很能干,将绸缎铺经营的风生水起,每月都有不少进账。
这一日,我又去铺子里,才一进门,查干老板便递过来一个拜匣。翻开一看,是一沓银票,大约千两左右。
我有些不敢信,问道:“这么多?伙计们的月钱、股息可都给了?”
查干老板许是被我的无知镇住了,张大了嘴巴叹道:“我的公主,咱这店做的都是有钱人的生意,能不赚吗?别说伙计们的银钱,就是再买三家铺子,也够够的了。”
我不再理他,只仔细看这银票,发现它们跟中原的有些相似,可又不尽相同,刻着好几国的文字。
查干老板看我疑惑,解释道:“西域这边的银票都是几国通用的,您拿着它们能在北凉使,也能在高昌国使,还能在回鹘使,没差。”
我点点头,让琪琪格收好了,便想回去,不想慧娘来了。
“天实在是热,城里可待不下去了。我正想到郊外的园子店住住,散散心,您要不要一起去?”
上京郊外有许多园子店,听说建的格外精致,什么楼台飞宇、假山飞瀑,比皇宫里的御花园还要漂亮。我自然心动,可又有些懒怠动弹,便想回绝算了。
慧娘看我犹豫,趴在我耳边,悄咪咪地说道:“上次那个卿卿姑娘也会同去噢。”
我红了脸,仍举棋不定,慧娘和琪琪格却不给我时间了,一边一个架着就出去了。
马车跑的飞快,很快就出了凉州城。我坐在车里,并无心观看风景,只觉得晕乎乎的,都快睡着了。
琪琪格看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有心逗我,忽指着车外的一个背影道:“那人好像梁画师啊。”
说罢,见我没反应,又道:“他这几年好像迷上了医术,经常到处拜访名医,说是要养生养命。”
我乏的很,并不想回话,只胡乱点点头,算是应付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慧娘推推我,轻声道:“公主,到了。”
我揉揉眼睛,扶着琪琪格下了马车,不由得眼前一亮,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这个林家园子店小巧别致,跟传说中的江南宅邸差不多,然往里一走,才知门后别有洞天,假山、竹林、曲径、长廊,仿佛走在大周的园林一般。
我放眼望去,只觉得看不够,却没发现眼前忽迎来一座水晶宫:飞瀑之下建着诺大的房屋,门口即是清澈的溪流,不时地散出阵阵凉气,让人神清气爽。
这园子的主人果真会做生意,除了这座仙宫,里面的吃穿住用,无一不精。我在里面待了一天,只觉得要飞上瑶池做仙女了。
是夜,慧娘和琪琪格因白日里颠簸乏了,便早早睡去了。唯有我因白日睡多了,此时精神尚好,独坐窗前,听着外面隐隐的笛声,胡乱想着心事。
夜越来越深,天上的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不见了。
我仍没有睡意,想着来时见到的那几株紫薇,不觉动了心,想挑灯夜游。
走到假山底下,忽看见一个人,手上拈着一款长笛,我不想搅扰他,便欲避开,不想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赶了过来。
灯光隐约照去,一个熟悉的面庞显露出来,是叶子。
我心下诧异,故作镇定地问道:“将军不是已经去波斯了,怎会在这里?”
他望着我,坚定地说道:“我在等你。”
我已经了然,可仍装傻充愣的问道:“等我做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继续坚定地说道:“跟我一起走。”
“将军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我甩开他的手,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心下却害怕他已想起了往事。
“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了。今日就跟我走,一起去波斯……”他又重复了一遍,并没有提及过往。
我放下心来,冷笑一声,说道:“丢下这荣华富贵,跟你去浪迹天涯?我是傻了吗?”
“你不用再演了,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说这些,不过是赶我走罢了。”
“就算我不在乎这些,我也不可能跟你走,大周派我来和亲,我身肩重任,怎能……”
“别拿这些东西唬我。你不想来和亲,你的至亲之人也不想你和亲,你来这里只不过被人胁迫,无法脱身。可实际上,两国之交,凭的是实力和信用,不需要你牺牲……”
我冷冷地打断他:“够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将军不是忘了以前的事吗?我来说给你听听。我来这里,不止和亲,也为了做奸细,与大周通风报信。不想才来,就遇到了将军,看你老实可欺,便动了心思,耍了点小计谋。果然你就上钩了,处处护着我,甚至为了我,还与大汗翻脸,与突厥的什么王爷拼命,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
“你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叫我说?王爷醒了,虽说忘了我,可心中总有疑惑,忍不住接近我,又喜欢上我,还各种试探我,说到底无非是想说服自己,我也爱你。但事实呢,根本并非如此。”
“我自然不喜欢大汗,可也没喜欢过将军,物尽其用就够了,若是真的动了情,岂不是傻吗?”
“另外,您在大周听到的那些传言,说我仍旧心系温将军,如今嫁过来,不过为了帮他赎罪,也是真的。不知将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人生漫漫,唯有最初的才是最好的。”
叶子听我提及温玉,明显愣住了,面上浮出一股心灰意冷的表情。
“那你为何还要把自己的护身符送给我?”他艰难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早就忘了这东西,可他竟然发现了,明白了,还一直放在心上。
我忍着泪水,反问道:“愧疚,将军懂吗?一个捕猎的狐狸看到猎物对自己动了心,心有愧疚,如此而已。”
叶子的面色越来越冷,终于是心死了。最终,他再没说一句话,戚然而去。
我一通胡言乱语,已然心力交瘁,就差吐出血来,勉强支撑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便叫马车送我们回去了。
休息了两日,我终于好起来,只是每日昏睡,偶尔打起精神来,就看琪琪格绣花、作画,并不外出。
这一日,趁着左右无人,我悄悄对琪琪格道:“那日都是做戏的,其实我跟将军说好了,趁大汗不在,要一起逃出这牢笼。”
琪琪格眼睛亮起来,激动地说道:“他想起来了?”
我嘘一声,又左右看看,方才低声道:“想不想起来,都是一样。他那个人,那般执拗,除了我,还能喜欢上谁?就连那个哈尼,也不过是跟他做戏而已,并非真的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