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背过身,声音轻轻,“――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玄鹤,此生你何等有幸,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是这样情深似海顶天立地的男儿――
小谢,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但――“交出去的心,即使没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来了。”
爱,就是亏欠。
玄麟――
“他辞了,”只三个字,她便做了交代。
我淡淡哦了一声,“鹤儿,”似只是闲话,“你可听说――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她饶有兴味地盯着池中锦鲤,随口接道。
“榴花又逢春,雀鸟姿绝伦,”我手一松,大把鱼食落入水中,“慎莫近前看,近前谢郎嗔。”
榴花开意指女子出嫁,雀鸟合起来似个“鹤”字,而谢郎――我自然懂得此中含义,却要看看她如何回答。
便见她面色一变,转瞬却又平静,俯身拾起粒石子一丢,“扑通”――惊散了喋食的锦鲤,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无聊。”
“市井之曲,无聊也是难免,不过,你少年寡居,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朕知你玉洁冰清,然则终抵不住百姓心存好奇捕风捉影,无端编出这种俚俗之词来,实在有损我天家威严。”
“既没做过,怕些什么?”她扬起俊眉,“我都不怕,皇兄又怕什么?”
“朕是为你着想,你既无心于小谢,索性避讳些,也免得落了他人口实。”
“皇兄此言差矣!”她正了脸色,“莫说小谢,就是王廖甄三位将军,烽火硝烟,生死关头,何来男女之别?又何来尊卑之分?我们饥同餐渴同饮,一起流汗流血流泪,彼此之间宛如兄弟姐妹,有的是患难之情手足之义,现今只为了这些无稽流言,就要我疏远他们,我岂是这种背信薄情之人!”
――尊卑之分?手足之义?若他们是你的手足,我又是谁?若你永是他们的主帅,我又是谁?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坐到铺着明黄蟒龙锦幅的木椅上,拿起了茶盏,半晌方道,“聂弓暂领北国也有数月,虽无甚闪失,却非长远之计,你怎么看?”聂弓本为凉州刺史,平定北国之后,我封他为抚国使,令其暂居北都之中,总理一应事宜。
“聂弓任刺史期间,政绩斐然甚得民心,应遣他回凉继任。至于北国,眼下也算得风平浪静,若派出官吏直接管辖,只怕势单力薄北民不服,反倒弄巧成拙。莫如以夷制夷,以番统番,皇兄可从北国宗室之中挑选有才德的子弟推为新王,再另行任命贤能,率数千兵马常驻北国,行监督联络之责,军政大事亦可协同参与。”
“朕倒也想过――”我用茶碗盖拨去茶叶,“只是再选北王,定要他十分忠厚,索真就是前车之鉴。你对北国宗室熟悉些,可有合适之人?”
“......”她也坐下,低头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微笑道,“玄鹤倒是想到一个,只怕不中皇兄的意。”
“但说无妨。”
“宗室三叔中的挞凛,遗有一女名铁珠儿,她姿容端丽性情豪爽,骑马张弓犹胜男子,北人皆呼之为‘铁铁’,后挞凛过世,因索真猜忌,她只得远避画里城,领着族人过活。此次征北她率部来降,我还曾与她秉烛夜谈,觉此女颇有见识,却非心机深沉之人,想她既是王室血统,又在子民中声望不俗,倒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女子――”我皱起眉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皇兄迂腐了,”她笑起来,“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蒂丽阿热也是女王,高昌不是一样安乐繁荣?”
君王以仁德服人,何用拘泥于男女――我凝视她――你果真这样想么?如此说来,若我朝之主为女子,你也是赞同的了?一瞬间我竟也不确定起来,“朕――想想。”
玄鹤――
一卷唐诗正看得津津有味,小弦帘下禀告,说是高昌使节前来拜见。
高昌使节到京三日,昨日觐见了皇兄,明日就应是赐宴,如何又跑到我府上来?莫非蒂丽阿热女王带了话给我?还是――又要我向小谢的“令叔”代为问候?
一丝促狭笑意飞上嘴角,我放下诗卷,“请他偏厅相见。”
接见外族使节,自然要留意仪表,我特地换了件银湘绫子绣吊钟海棠的衣裳,这才出来。
“臣木拉提拜见倾国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高昌使臣以右掌扶左胸,躬身行了个高昌礼节,他面白鼻高黄发蓝眸,却说得一口地道的中土话,双手捧着一只锦盒,内中两只琉璃仙鹤流光溢彩栩栩如生,“这是敝国女王的一点心意,敬请公主收下。”
“免礼,”我示意小令将礼物接过去收好,做个手势请木拉提入座,“使节昨日觐见了圣上?”
“正是,”他欠一欠身,“微臣正为此事而来。”
哦?何事要求到我头上呢?我不动声色,“请讲。”
“微臣此次来京,一是为了得见天颜,二也是商讨关税细节。当日公主曾与女王缔下文书,内中明示贵朝将免去敝国三年关税。”
我点点头,“正是。”
“但――”木拉提?面有难色,“――昨日与圣上提及此事,圣上却说此文书有失公允,要两国臣子再议,直到合了规矩才可施行。”
公允?就算高昌有取巧之嫌,也是雪中送炭,还要和人家讲什么公允?皇兄难道要抵赖么?泱泱大国,若在这几十万贯上失了诚信,说出去岂不让天下耻笑?却也怪我,回国后将文书上交便了事,没有详细与他解释。
“使节无须担心,圣上不过是喜欢事情清楚,”我安慰木拉提,“我自会与他说明,你只管在驿馆静候。”
“多谢公主!”木拉提如释重负,感激地站起行礼,这才告辞离去。
“皇兄见过高昌使节了?”御书房内我们闲坐对奕,拈着一枚白子,我开了口,“说来文书也缔结三月有余――”
“你既说起,”他“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朕倒要问了,你素来聪敏过人,怎会签下这般吃亏的文书?”
“吃亏?”我惊讶于他的用词,“因了高昌借粮,我们才最终取胜,又何来吃亏一说?”
“你可知道高昌一年要缴纳我朝多少关税?这般大事,你如何应与朕知会一声。前日被那使节当着人前提起,还亮出盖着朕玺印的文书来,倒叫朕穷于应付好不被动,”他面有不豫。
“彼时战况吃紧粮秣不继,我情急之下想到向高昌求助,况皇兄曾以玺印授我,命我可相机变宜,玄鹤这才大胆缔结此约。后将文书交于皇兄,又忘了细细禀报。僭越在先,疏忽在后,都是玄鹤的错,还请皇兄恕罪,”我住了手,起身跪下。
“......”他沉默,“起来,朕也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这份文书实在有欠妥当,折减了关税不说,若被于阗、龟兹、拂林那些西域之国知晓,也请以同等对待,朕又该如何处置?”
“皇兄,”我站起,劝说道,“于情,这是报答高昌助我一臂之力,于利,一个北国,难道不值几十万贯?再说免了关税,高昌的货品必会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国,也是好事。依臣妹之见,莫如早早施行,免得叫高昌人笑话我们没有信用。”
“方寸小国,何足为惧!”他嗤之以鼻。
我心一凉,盯着他,“难道皇兄要毁诺么?”
“朕何尝许诺?”他又拿起一枚黑子,目光只在棋盘上逡巡,“既无许诺,又何来毁诺?”
“不可!”我上前,双手按在棋盘上,“虽说不是皇兄亲口许诺,但以我朝威仪,怎可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叫我朝背上失信的恶名,皇兄舍得,我却舍不得!”
“朕――若执意如此呢?”他抬起眼,看着我。
凉意直透到心底来,我慢慢移开手,“皇兄心疼那几十万贯?那就请皇兄减去我三年俸禄,积年所赐金帛尽可收回,这下足够抵上亏空了吧?”
“你――”他手底一用力,棋盘哐地倾倒下来,黑白子哗啦啦撒了满地,“――要挟朕?”
“玄鹤不敢,”我静静地与他相视,“只是我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人。”
“你!”他指着我,气得脸色发白,忽然转过身去,大喝一声,“来人,送公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