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半晌的元頔忽然开口道:“像夭夭这样的美人就该琳琅相衬。再者父亲春秋盛年,何须我来替夭夭赔罪?”
元猗泽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同元道徽对视一眼,而后莞尔道:“丹儿竟有这样有趣的时候。罢了,朕不该取笑你。快回去比赛吧,朕瞧上一会儿便走,不叫你们拘束。”
元道徽忙道:“怎会拘束?待我得胜了父皇要赏赐的!先不许走!”
元猗泽抚了抚她的额顶道:“父皇也是好不容易得空前来的,你们年轻人聚乐,要我在这儿扫兴作甚?赏赐早就准备好了,你且安心吧。我同你哥哥坐一会儿就走,你无须分心管我。”
待比赛恢复,元猗泽坐上了主宾台主座,接过董原递来的“千里望”抽拉出凸面的镜片,将镜筒搁到眼前观望赛场上的元道徽。
此时旁人已撤到一旁,独余太子元頔伴驾。
元猗泽对着身旁的元頔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啊。一转眼夭夭也这么大了,两年后便要及笄,也要离开宫中离开我们了。”
元頔侧过头注视着父亲的侧脸,鬼使神差地问道:“父亲觉得夭夭今日美不美?”
元猗泽闻言笑道:“她何时不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是我昭朝最美的花啊。”
元頔不语,只静静地望着眼前含笑的父亲,忽然心起惶然,却不知其从何来。
------
心花初绽,不知何起
第19章
梦中生出无限恨,元頔自那晚受伤病倒后三天的时间不过短暂地醒来过数次,其余便多在呓语,想是入了梦魇。一旁的许培急火攻心。因元頔伤在隐秘处,他不敢多声张,随行的御医亦被日日监视。然而偏元頔被灌了药也醒不过来,御医含含糊糊说病在中心,换了几个方子下去体肤之伤缓和了、高热也退了,唯独意识始终不曾清醒。
无奈之下许培只能前往长春别苑后山的翠微小筑,满心忐忑求见元猗泽。
通往翠微小筑的山径旁俱是参天古木,枝桠交错相连遮天蔽日,顿时有了清凉气息。许培心事重重,顾不得看沿途风景,埋头拾阶登上了半山腰,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啼声。许培往纵深去,只见一弯溪泉边搭着一座小竹亭,上书“含风”二字虽已斑驳但也是太宗御笔。一个白衣男子背身坐在木轮车中,正捻着一颗殷红的含桃逗停驻在自己肩头的彩雀,那人正是元猗泽。
随侍一旁的董原率先看到了许培,悄悄走过去拦住他。
许培见皇帝坐在木轮车上顿时眼神一黯,唏嘘道:“董老,我该如何是好?”
董原拉他往一边低语道:“太子如何了?”
许培垂眸叹道:“烧退了,但是意识始终不醒,反反复复呓语,提到了’广阳王’……”话至此处董原止住他,疑道:“太子何故如此?”
许培抬眼看向董原,暗道他或许不知内情,一时便滞住不得再往下说了。
董原见他这般情形,心里起了不悦,冷声道:“太子与陛下是亲生父子,纵起嫌隙,你们追随东宫十数年,难道不该进言劝谏弥合罅缝?却放任太子步步踏错,你许培是日日数着要替我的内侍监不成?”
许培闻言忙拜倒,叩道:“不敢。”
董原却冷笑道:“不敢?当日陛下为太子擢选大伴,我见你性谨慎又机敏,故而极力推荐。我董原活了近五十年,竟在你身看走眼。他们终归是父子,陛下如何爱重太子,难道你们竟不清楚?待一日太子清醒,他父子二人重归于好,你许培、还有陈满等人被剐三千刀都不够!”
许培听了这话更是惊惧非常无限哀伤,埋头泣道:“若他们能重归于好,便是剐我三千刀又如何?”
他这么一说董原反起了疑心,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日他在御苑被架走,以为是太子决意加害父皇,推搡中被人手刀击晕,醒来时才知自己到了长春别苑。苦候了一天后才见到主上,元猗泽坐在木轮车中,他惊骇之下细细察看了方知是足底伤痕累累,还不时洇着血。
元猗泽神情疲惫不愿出声,董原背着他老泪纵横,心道太子心狠,如此挫磨父亲。
直到昨日夜里许培找他,说太子发热不醒,董原方知两个主子都受了伤。董原料想是父子争执动了刀枪,但此时元猗泽已歇下,许培也不敢吵醒他才退去了。
今日许培又来,想是太子的情况并不乐观。
太子是元猗泽的第一子,也是董原看着长大的。董原一路陪伴四岁的裕王七子成长为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的广阳王。其间元猗泽生母萧妃病逝,这个出身前朝南梁皇室的女人高贵自矜,却在弥留之际特意召见他,言之切切嘱咐他照顾好小七。萧妃离世前有两大恨,一恨皇帝薄情不来探视,二恨独子年幼不曾得见他娶妻生子。后来元猗泽同崔氏成婚,第二年即得了嫡子元頔。頔者美好意,是元猗泽的父皇亲取的名字,自然也含了“嫡”的意思。可见这个小皇孙同样不凡。
董原注视着元猗泽从孩童成少年,而后为人夫为人父。作为元猗泽的大伴,董原同样真心地爱护元猗泽心爱的儿子元頔。在董原的设想里,元猗泽既登大宝,又追封了生母并外家先辈,还有了数位子女,算了了萧妃遗恨。而在外决策专断冷酷的元猗泽在太极宫甘露殿里是一位慈父,太子元頔聪慧可爱,也一定会真心地敬爱父亲,叫元猗泽此生了无缺憾。却不成想,元猗泽竟遭此厄。
许培今日这般躲闪踌躇,与平日里全不相同,越发叫董原觉得内情颇深,竟叫元猗泽半句不肯透露给自己。想到这里董原踹上许培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们病的病伤的伤?”
许培嗫嚅道:“还请董老出面,恳请陛下探视殿下一遭,或能有用。爱子拳拳……”话到此处他都觉得有锥心之痛,遑论陛下?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他定了定神后道,“太子此行不可耽搁太久,京中空虚恐起扰乱。”
董原闻言冷笑道:“因果俱在东宫,又来说这些作甚?陛下如今情形你也看到了,如何去山下探视?”他将“探视”二字咬得极重,许培神色随之一黯,叩首道:“董老开恩,求陛下开恩,太子若再不醒来……”
许培抬首,额前已被碎石割碎,淌下了汩汩的血。董原蹙眉道:“你不过一条烂命,自绝于此也只是搅了风景。”只是太子若真的病重,董原亦不能搁下。他想了想,回首望向还在逗弄彩雀的元猗泽,沉声道:“我先去瞧瞧,若真有不妥再来禀报陛下,如何?”
许培喜不自胜连忙应了。
董原挥手叫他在一旁静候,自己回身走向竹亭,正在这时彩雀发出一声清啼展翅飞走了。
元猗泽扔了那颗被啄食了一半的含桃,悠悠道:“你把这雀儿惊走了。”
董原连忙告罪,元猗泽摆摆手:“端茶来。”
董原便沏了茶端给他。
元猗泽嗅了嗅顾渚紫笋的清香,缓缓道:“江南好风景,母亲虽为兰陵萧氏之后,但三代以前已随迁洛京,她都不曾去过。”
董原附和道:“人皆道江南好,想必是极好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元猗泽吟道,“写得好。”
董原忽然觉得自己捉摸不透主上的心思,但可以笃定的是主上的心境绝不似现在看起来这般平静悠然。
元猗泽默念着最后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远眺着自含风亭向外可见的绵延山脉,目中所见山川草木尽归于他,万物万生都打着“熙宁”年号,他是天下之主。
他少年时不甘臣服,登极后尽享臣服。如果说元猗泽有过想做普通人的时刻,那便是他抱着年幼的元頔教其习字挽弓,看元頔玩闹一样盖印而噙笑任之。
元猗泽想,我原以为自己比父皇好太多,文治武功勤政不怠,不沉溺美色不贪图享乐。但如今想来,我们之中谁更得意?
思及此处,元猗泽哂笑着搁下茶盏,合上眼似要小憩了。
董原见状忙在元猗泽所着轻绡之外披上披风,又给他盖上薄毯。
元猗泽合着眼说道:“阿董退下吧。”
董原舒了一口气,退下后便随许培往山下去,径直到了元頔所在的尔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