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火(89)

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浑身疼过,那时候钟甯翻了他的窗,冒出一颗讨人厌的脑袋问他:“你哪儿疼?五脏六腑?七经八脉?”

张蔚岚想着想着,突然乐出了声。

一声乐完就笑不动了。张蔚岚将脑袋伸到水龙头底下,淋了自己满头满脸的凉水。

再也没人会关心他的五脏六腑和七经八脉了。

他已永远与孤独登对,至死方休。

若是不幸长命百岁,便要受够三万倍黑白颠倒的蚀骨相思,徒边于人间的暌违亡佚。

至此,携“痛不欲生”作福,空享流年。

钟甯在家闷头爆睡,睡了整整三天。钟姵和严卉婉都没管他,只是每天按时给他送三顿饭。

三天睡完,钟甯头昏脑胀,整个身体都不对劲儿了,好像没活在人间似的。

那天钟甯擎着一颗晕乎乎的脑袋去上厕所,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严卉婉坐在沙发上,一边摸大朵子的狗头,一边抹眼泪。

一声不响,万里晴空,他却像立地被一道天雷给劈成两截。

被雷劈完,钟甯洗了个凉水澡,换上衣服,决定出去走走,透透气。

路过张蔚岚家门的时候,钟甯走得飞快,似乎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个能吃了他的怪物。

钟甯在超市买了一包饼干,想去爬山虎那边,看看小花猫一家。

好久没去了,他和张蔚岚都好久没去了,不知道它们好不好,还在不在。

阳光烙在皮肤上,热乎乎的。钟甯被光刺得眯起眼睛,走到爬山虎前,他顿住脚一愣。

两秒后,钟甯拔起腿往前跑,但没路给他跑了,他只能停下。

这地方变成了片施工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四周被围了起来。树木被连根拔起,破弃的楼房被扒裂,施工的声音轰轰作响,吊车的吊臂举得高高的。工人们带着头盔,在夏日里流汗,晒黑。

——这片儿要被拆了重建。

钟甯愣了半晌,低头瞅一眼手里的饼干,徒劳地唤了唤:“小花?大花?小花哥?”

他的呼唤被吵闹的施工声挤掉,眼中连根猫毛都没捞着。

小花一家肯定搬走了,不在这儿了。爬山虎不会再绿,墙体不会再老旧,那脏兮兮的大水管子没了。今年冬天,这片土地不再有流浪猫的窝点儿。不再有张蔚岚。

那些回忆被拆了。未来也被拆了。

钟甯手上的饼干掉去地上,他没捡,反倒下意识从兜里摸出手机,他突然疯了,不管不顾地拨了张蔚岚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张蔚岚走了,他的手机打不通了。

钟甯的小臂紧绷,将手机摔出去,摔在那盒饼干旁边。他面朝那四周围堵的施工地大吼一声:“张蔚岚!——”

施工还是施工,并没有被他吼停。

钟甯蹲下,瞪着地上的手机和饼干,心说:“你为什么这么狠?你明明只有我,你明明只有我......”

这学期的期末,钟甯毫不意外地挂了四科。

先前缺席,请的是病假,旁人只当他是大病了一场,没精力复习,就连辅导员都没说他什么,只是让他准备好开学补考。

钟甯人缘好,不少同学专门来问钟甯的身体状况,钟甯只能淡淡地笑笑,礼貌回应。

考完试就是暑假,临放假回家,徐怀找上钟甯,想在回去前和他吃顿饭,钟甯答应了。

他们先前常去的那家烧烤店不干了。

或许回忆会随着年岁变淡,不单是因为麻木的“长久”,而是那些能眼见的,能耳听的,总是后知后觉,在长久的时间里倏然蒸发,拖累了“怀念”两个字。

钟甯懒得走远,于是他们约在大学城的一家小烧烤摊。

这家烧烤摊还没支满一年,甭提店面,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老板是一对夫妻俩,就撑着烤架在路边烤,但是味道好,在大学城这圈儿很出名。

夏天的夜晚,路边摆几张桌子,用几根铁管子搭条遮雨布作凉棚,棚顶吊个灯泡,蚊子围着灯泡转圈飞,年轻人就坐着,站着,就着饮料啤酒,喂蚊子吃串。

“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徐怀浑身臭汗,在钟甯对面坐下。

他望了眼小桌板,愣了下。吃的没要几串,啤酒倒是摆了一排。

“离我学校近,方便,也好吃。”钟甯说,端起手边的酒瓶灌了一口。

“......但离我学校远,我学校又不在大学城这圈儿。”徐怀扫一眼钟甯的脸,“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是。”钟甯笑了下,胡说八道,“期末挂了四科。”

“......扯淡吧你。”徐怀默默拿过一瓶啤酒,开瓶喝了一口,“哎,你喝慢点儿。”

“你什么时候回家?”钟甯问。

“后天。再等开学了聚。”徐怀顿了顿,“本来还寻思能拉上张蔚岚,没成想他就走了。”

提这个事儿徐怀就觉得奇怪。高考完后暑假那么老长,张蔚岚走这么早做什么?南方那边人生地不熟,就算他妹去了,他也用不着那么早报道。

但按张蔚岚的性子,不和他打招呼太正常了,那人从不管这套,既没良心,又不够意思......徐怀又瞅了眼钟甯——钟甯或许知道原因。

“张蔚岚......”钟甯晃了晃酒瓶子, 又灌了口酒,“张蔚岚,那就是个王八蛋。”

徐怀:“......”

不是或许了,看钟甯这德行,他肯定知道。这俩人......指不定还有什么幺蛾子。

徐怀啧了一声:“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事儿都没有。”钟甯的酒瓶磕了磕徐怀的。

徐怀只好拿起瓶子又喝一口。

钟甯这是不乐意说。钟甯不乐意说,徐怀就是再腹诽也不好问了。

他只能叹气:“行吧。去南方上大学也挺好。反正咱这边没有合适他的学校,就是可惜了,他这次考得也不是很好,不然能去更好的。”

钟甯仰头望了眼天,今天天空黑得很浅,头顶只能瞅见两颗星星,都离月亮老远。

“是......是......”钟甯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啊?”徐怀彻底二糊了。

钟甯酒量浅,几口猫尿下去就上脸了。他脸皮眼眶都是红的,说话也逐渐慢了起来。

钟甯给这一瓶酒吹干净,又重新开一瓶。

徐怀实在忍不下去了。就钟甯这完犊子揍性,他恨不得上手抽一顿。

“你......”徐怀给羊肉串一摔,“我大老远跑来和你吃饭,你就这德行?喝没完了还?脚边都几个空瓶了?”

徐怀:“有话你就说,有苦你就倒,你看看你这熊样儿......”

“钟甯,你抽什么风?”徐怀盯着钟甯看,但钟甯当他说话是耳旁风,不吱声,就是擎着酒瓶子猛喝。

徐怀耐不住,一把抢下钟甯的酒,抢的时候不注意,酒洒了钟甯一身:“不然我们打一架吧,你受什么刺激了?”

徐怀:“别喝了,就你那点儿酒量,这回喝多了可没有张蔚岚带你回家。”

徐怀说这句是无心的,但歪打正着捅进了钟甯的心窝里。

钟甯歪着脑袋乐了下,然后突然收了笑,一拳砸向桌子。徐怀被他吓了一跳。

钟甯又慢慢趴到桌面上,他说:“是,对,张蔚岚再也不会带我回家了。”

徐怀:“......”

徐怀闭了闭眼:“你这就喝多了......”

“我们再也没有家了。”钟甯抬起头,酒滚在火辣辣的肠胃里,一股劲儿登时冲上头顶,他苦笑着巴望徐怀,“他不要我了。你知道吗?”

钟甯的手掌“啪啪”拍了两下桌面:“我再喜欢他,他都不要我了。”

“......你......说什么?”徐怀脑子一懵,彻底傻眼了。

第72章 他是一场苦醉

“我说。”钟甯伸出右手食指,说一个字点一下桌子,一字一顿地重复,“他、张、蔚、岚、不、要、我、了。”

“......你别喝多了胡说八道......”徐怀被震得张不明白嘴,钟甯的醉话太不着调,他根本捋不清楚。

但他看钟甯的样子,那么伤心,哪里像是单纯的胡撒酒疯?

“我真的好喜欢他。我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我最喜欢他。我......”钟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凳子发出蹭地的滋拉声。

钟甯反手搓了下胳膊,忽然转口骂道:“这儿他妈蚊子真......他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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