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叫人欣喜若狂。那是一种独特的感觉——像风来了,雨来了,世界将要不一样。荒芜的土地生出一处泉眼,黢黑的午夜拥抱一颗滚烫的星星。
“我会一直在,半米都不会远,每时每刻,你一伸手就能够到。”钟甯抿了抿唇,胸腔里忽得一阵动荡,一股酸意冲上他的头顶,又“呼啦”一下收回心窝里。
他说:“所以,发生什么都不要紧,我总能陪着你。”
钟甯暗骂自己有病,他怎么就杵厕所里对心上人陈情表意,高谈志愿了?
太矬了。
在厕所这破地方,他竟怕自己会哭出来。
张蔚岚还是没说话,他静静地看了会儿钟甯,一双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随后他低下头,反手牵起钟甯的手,改成盯着钟甯的手看。
看了看,张蔚岚将这只手握紧。他弯下腰,额头抵在钟甯的腕骨上,轻轻地,慢慢地,蹭啊蹭,蹭啊蹭。他根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蔚岚想——这个人,是他的上帝。
钟甯的心肝肺都丢了,掉了,化没了。沉默了好久,他轻轻往张蔚岚头顶吹口气儿:“我等会儿再去看看小欢,免得那哭包哭肿了眼睛,还怎么去我家吃饭。”
“嗯。”张蔚岚低低应了声。
“张爷爷是又睡了吗?要不带他去院里走走?”钟甯又问。
“他没睡,不过他不愿意动。不是‘回家’就哪也不去,要在床上躺着。”张蔚岚抬起头,松开钟甯的手。
钟甯顿了顿,又凑过去,在张蔚岚嘴角亲了一下。
半小时后,钟甯拎着小欢,和张蔚岚一起回家吃饭。严卉婉还专门给张老头弄了一锅汤。
她说:“蔚岚,你等会儿给你爷爷带回去喝点,我看他越来越瘦了。”
张蔚岚道了谢,没多说话。
不过严卉婉还是看出小欢眼睛有些肿,就问小欢:“小欢,哭了?是你哥又说你了?”
小欢眨巴两下眼儿:“不是,我刚才摔了一跤,摔疼了。”
“摔哪了?”严卉婉立马问。
小欢瞅了眼张蔚岚,继续小声小气地撒谎:“摔屁股了。”
钟甯:“......”
严卉婉啧一声,嗔怪小欢不小心,叫她以后多注意。
钟甯叹口气,感觉心坎里空落落的。这当儿张蔚岚从桌上夹了块肉,扔进了小欢碗里。
小欢扭脸又望了眼张蔚岚,望了会儿,然后提着嘴角笑了下。
这丫头是真便宜。当哥的随便呲儿随便凶。到了投喂两棵菜叶子,塞一块肉,半星口水都不用废,也就哄好了。
从钟家吃完饭,张蔚岚拿着汤回去。他盛了一碗喂张老头。好说歹说,最后给老头溜下去半碗,剩下半碗张老头是怎么都不肯喝了。
张蔚岚弄一勺子往他嘴里塞,他索性直接闭嘴,洒得满衣领都是。
张蔚岚又得伺候他换衣服,张老头并不配合,给张蔚岚折腾出一身汗。
拾掇完,张蔚岚拿着半碗汤出去,临门口扭头问张老头:“爷爷,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张老头瞧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张蔚岚叹口气,又说:“我是你孙子。我带你去院里走走好不好?”
张老头歪过脑袋,盯着院子,没精打采地嘀咕:“我不去,我想回家。”
张蔚岚关门走人。
有时候他也会拖张老头去院里走几圈。但老人一旦老了,就老得厉害。张老头总是脚软,走几步就要闹,不是嚷着“回家”,就是叫张蔚岚离他远点儿。
实在是架不住。
张蔚岚发现“家”这个东西太难了,它像一条挂着荆棘刺的缰绳,勒住他的脖子,催他疲于奔命,催他狼狈周章。
张蔚岚给剩的半碗汤倒了,洗了碗,又看见之前给张老头烫的奶茶。
烫奶茶的那盆水早凉透了。这是小欢带给爷爷的,可惜凉了热,热了凉。心意温上,爷爷却不认识她。也不会喝。
张蔚岚撕开奶茶的封口,仰头喝了个干净。的确是凉,从喉咙眼儿掉进胃里,冰凉的。
张蔚岚觉得原味的也不好喝。回忆从他去奶茶店打工开始——钟甯只喝原味的,还喝了很多杯。
钟甯说会一直在,一伸手就能够到。
幸好他会一直在。幸好,一伸手就能够到。
第46章 “我这辈子都陪着你。”
人命像条橡皮绳,能拉能扯,也总有崩断的一天。
张老头年纪大了,又受了太多要命的刺激,多少钱的药都是吃不好的。
这个春节过完,张老头又瘦了一圈。他本来就瘦,是皮包骨头,这回瘦的是皮,要再瘦下去,估摸就该瘦骨头了。
他彻底掉没了精神,连话都说不利索,嘴也瘦小了一圈儿,哼哼呀呀的,别人擎耳朵听,根本听不出他讲的什么胡话。
嘴瘦小了更不好吃饭,张蔚岚花钱买了蛋白,往他那崎岖的血管上扎了好几针。
谁都能看出来,张老头活不长了。
但谁都没明说。
每个人的胸口都堵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石头里有炸药,只等哪天“轰隆”一声,五脏六腑就能疼起来。
张蔚岚那块石头最重。重到不敢想。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想。
好在,这个冬天张老头除了瘦脱相,平安无事。
年复一年,天儿又暖和起来。高考就在眼前。
临考试前两个月,张蔚岚没再去打工。他把时间都用在学习和照顾张老头上。
值得一提的是,小欢虽然没长个儿,但是更懂事了,也独立不少。
她看出钟甯和张蔚岚又忙又累,便很少去麻烦两个哥哥,放学后就自己跑回家,自己写作业,还能帮着照顾张老头。
这丫头一直很听话,尤其对她哥,那是言听计从。
野杂草生命力顽强,喂点风浇点雨就能活,摔打着养就足够。
再说钟甯,他是恨不得真的将脑袋拱进地底下学。第一次模拟考,钟甯考了全年级二十九名。
这个名次放在钟甯身上,足够让人竖一双大拇指,就连钟姵也毫不吝啬地夸他,笑得眉眼弯弯。
而钟甯本人却有一种站在生死线上的感觉,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二十九也太危险了。”
别人只当他是学疯了走火入魔,只有张蔚岚知道。张蔚岚看着那张脸,越看眼神越轻。
——张蔚岚没长温柔的骨头。如果说经历过千辛万苦,他还能拥有一分柔软,那只因为钟甯。
因为钟甯一直在为他点火。
——火。又热又亮的火。
不过废柴照旧是废柴。老天爷似乎是在逗钟甯,二模让他考了年级三十九。
钟甯瞪大眼睛看成绩单,看完差点没一口气儿背过去。
这口气儿噎了他好几天,周末的时候他窝进张蔚岚屋里,趴在张蔚岚桌上,像条即将干死的臭鱼烂虾。
张蔚岚刚给张老头喂下一碗粥,一进屋就听钟甯吊着气儿叫唤:“啊啊啊啊......”
钟甯巴巴地瞅张蔚岚:“亲爱的,你还有什么招儿吗?”
“......”张蔚岚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知识点就那些,我的一些解题技巧也教给你了。”
“那为什么运用起来就那么难?”钟甯啧一声,垮着一张脸,“看来是我智商不够。”
“没有。”张蔚岚看着他,“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别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你当逆袭那么容易?只有你用功?”
“也是。”钟甯沉默了一会儿,凑到张蔚岚身边坐下,“也是。”
钟甯:“你年级前五还往死里学呢。大家都卯着劲儿。”
张蔚岚顿了顿,抓钟甯一只手,捏了两下。他问:“累吗?”
“累死了。”钟甯说。说完叹口气,又说,“真的累死了。”
张蔚岚短促地笑了下,没说话。
他还是慢慢捏着钟甯的手,钟甯被他闹得手心痒痒,低头瞧一眼,索性一把揪住张蔚岚一根手指。
啧,手指头真长。修长的,还白,那么好看。
“所以你给我回回血吧。”钟甯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当是鼓励鼓励我。”
钟甯说着,伸手点点自己的脸:“亲一口。”
张蔚岚扭头,静静地看着他。
钟甯突然嘿嘿一笑,将脸往张蔚岚跟前贴,就要贴上时,张蔚岚忽然给钟甯推床上,让他翻了个仰壳。
钟甯仰面望天花板,乐了:“干嘛?不给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