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立在大殿上,周身是金碧辉煌。二梁朝冠,素银腰带,槐木为笏,青袍官服。抬头见天子,明堂显威严。
——江怀璧,你这样的人,朕还真不敢将你放出去啊……那三年后,朕等你金榜题名。
——无论是怀璧还是琢玉,当佩此玉。
——朕喜欢你以前的胆量,以后也是。既然进了翰林院,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别让朕失望。
——你就那么看不惯他?……再动,朕就把你发配到革州去治旱灾!
——朕给你解释的机会。江怀璧,别让朕查你。
——朕这几日腕力稍弱,可否请琢玉代笔,写几个字?……朕信任之人在朕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朕这是第二次遇到,上一个是刘无意。江怀璧,你知道背叛朕的下场。……你就这么拿准主意朕不能对你动手?
——同样也是试探你,江怀璧。你就这么蠢,还往坑里跳?若是朕不知晓详情,以你今日所有做派,明日你所处的地方,便是诏狱。……此为皇室秘药,朔月毒发,但朕不会让你死。
——江怀璧,你在御前待的时间不短,该知道朕平生最恨哪种人。……你也该明白,就凭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和你为朕谋划的那些事,朕便不会放过你。
——既然是朕的傀儡人,在没有效忠完朕之前,朕不准你死。这诏狱,你无需受刑,但也休想轻易走出去。
——朕忽然觉得,现在这才算是真正的金屋藏娇罢。琢玉,朕对你动的是心。……你怎的这般不知好歹?朕有没有告诉过你,如今激怒朕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
京城,晋州,沅州……南北奔波,出生入死,风雨共济。少年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看到一个他。纨绔红衣到庄严官服,再到稳重玄袍。初初相见只当作萍水相逢,而后每一眼都是惊鸿。
——我一直记得你平泽那一次,那一句“在下凉薄得很”,从前以为是戏言,而后觉得半点不虚,接近你后愈发想知道是怎样的凉薄……
——我陪你。……没人陪着你,那你先将就一下我罢。左右以后也是要同行的,携手一起走,也好照应。你若没有什么与我同甘,共苦也是愿意的。无论多久我都能陪。我若风光了,便护你一路平稳;我若落魄了,便是跟在你后头撑伞端茶也可以的。
——怀璧,霜雪落满头,也愿是白首。
——这远处是座山,山上有条蜿蜒的小路,山下有个花轿,轿中有个要出嫁的姑娘,等着她的夫婿来背她。背着她踏上那条蜿蜒小道,一步步向前走,走到满月落下去,初阳升上来,然后身上、心里溢满铺天盖地的光。嫁衣便也能烫出灼灼天涯。
——我也可以是你的退路。我们其实从来都不用想得那么复杂,你父亲眼中是山河万里,你的眼中是江家,而我眼中是你。当你觉得无路可退的时候,回头看一看,还有我在。所以你大可阔步向前,前面若有星辰日月我可陪你一起观,若有刀山火海我也陪你一起渡。
——你这人惯会口是心非,我就不该信你的话。要是信了你的话我此刻就该直接冷了脸走的,可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能动情,如今也不过如此。
——怀璧,你还是信不过我。你当初说的,并肩前行,还作数么?说过的会爱我,会陪我,作数么?我说我愿意等你,你也愿意等我,作数么?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心里的永恒是多久。你对我承诺的每一个字,你都留了余地,对不对?
——阿璧,你是我的。便是此刻反悔了,也无用了……我……我只怕会伤了你。
——他想让你崩溃。阿璧,他们打败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你最在乎的人下手。又在你心上剜一刀,你得这辈子愧疚着,惊惧着,往深渊里走去,连回头的机会都不给你。他们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大喊,都是你的错。然后你就倒了……倒在最寻常不过的人之常情里,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阿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无需顾忌,有我呢。
——你在生气什么,怪我没与你明说……还是不愿我走这条路?你是在怕什么?是担心我遇到危险,还是怕我日后可能会与你父亲针锋相对?……是我的错,你的岁岁今晚来赔罪。
——阿璧,我来晚了……
……
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识模模糊糊。想醒却醒不来,想睡却不敢睡。兜兜转转这二十多年,从小到大,见过的人,历过的事,狠过的心,动过的情。
想开口,却不知该对谁说。眼睫一颤,未语泪先流。
——孙儿一切都好。
——儿子自有分寸。
——哥哥一直在呢。
——微臣遵旨。
——我信你。我会一直爱你,会一直陪着你。
……
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依稀记得身上疼了一阵又一阵,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便隐隐约约觉得朔雪长生或许真要了她的命了。想去恨,又没有力气。
再没有经历去想外面究竟情况如何了。她昏迷前最后一个意识便是,一切都结束了。
可又如何甘心。模模糊糊听到“小产”二字时,心底终究还是猛地疼了一下。
她宁愿从头至尾都没有那个孩子。可她偏偏有过,又血淋淋地失去。想喊痛都没有力气。
死生大梦。
.
沈迟发现她醒过来是在一个深夜。她无端流了泪,没有睁眼,但已是令他欣喜万分。他自己在这里已连续守了多日,小憩也不肯离开她。
傅徽被连夜叫过去,诊完脉只说了一句话:“她挺过来了。”
只是苏醒之期仍旧未知。
第341章 新春
自庆王谋反兵败后京城很快安定下来, 即便还有些地方一时半刻不能立时肃清,整体上相较于年前还是要令人轻松许多。
秦王自知已没了希望,面对长兴侯的军队,很识相地立地投降。他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以分辩的, 不过是赌输了一场局而已。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 景明帝居然不杀他。景明帝的旨意是, 念他为庆王所蛊惑, 此时投降已有悔意, 废为庶人, 终身囚禁西安门内。他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生母早逝, 没有儿女, 妻子也早就离他而去,孤苦伶仃来到这世上,晚年仍旧是孤家寡人。
他与庆王合作时间并不长, 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旁观者角度。从头至尾都在看戏而已。他清楚庆王做了多少努力,一直好奇他为什么会输。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了, 他自己也已不屑于去追究那些缘由。不过区区一庶人而已,不多时日所有人便会淡忘了他。
许多年以后他被释放出来, 垂垂老矣的老人仍旧会一日一日地向西望,那是秦州的方向。
会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王妃, 同她生活在王府里数十年, 那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
河京的战乱是最晚结束的。相较于京城, 河京更为惨烈,庆王余孽有许多后来都聚集于此。好在最终还是平定了。
石应徽班师回朝时路上正巧碰到欲走水路南下逃亡的张问一行人,遂将其一举拿下,不过并未伤其性命, 直接带回了京城。回朝队伍声势浩大,安王,石应徽,还有海家军等。他们保住的不仅是河京,还有南方许多深受战争残害的地方。
随行军队中有一人极为特殊。她姓霍,名流霜,是一名女子。几年时间里多次逃婚,后女扮男装阴差阳错进了军队,训练时身手智慧不输任何男子。身份被发现后幸得上峰赏识,许她以女子身份进军营,此次参战骁勇善战,虽只是一名普通小卒,但巾帼英雄的名头已慢慢打响。
那样一双坚毅澈亮的眼眸在行军队伍中极其耀眼。
十年后她将是一名女将军,率领十万兵马南下抵御倭寇侵袭,保一方平安。侠肝义胆,保家卫国。那个少时整天嚷嚷着要当女侠的小姑娘,也终将会得偿所愿。
.
各地叛军一一被剿灭,头目皆被生擒捉拿回京。京都的城门恢复了管理,守门侍卫如常护卫,百姓进出仍与从前一般。
在上元节来临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基本恢复正常。唯一最难以整肃的,却是朝堂。
百姓的日子逐渐平静了,官员们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他们都清楚景明帝的性情,经此一事,必定要严加管控,当时明着投靠庆王的人已近半数,暗地里还不知道是否有心怀不轨之人。一场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更不必说其中或许还存在公报私仇的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