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只得应声,随后细细思忖,将北境的事与前朝联系起来,整理出一条自己的思路。
她在御前一直是直言大胆的,景明帝欣赏的正是她的这一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多次斟酌的。
“微臣以为,燕州一战或许与京城朝堂有关。前段时间所查关于幕后人的那些事,与此事应有关联。”
景明帝唯一颔首,颇为认同:“单说这个时间有战事,边境国防自然离不开兵部,而兵部尚书孙世兴,底细不明。”
江怀璧默然,三家与魏家之间的事情她不想参与其中,即便如今因魏察思之死这局已经不攻自破。现如今的情况于景明帝这边非常不利,无论内外。
听景明帝的意思,应当还没有查出来,否则也就不会有不明一词了。
“魏家那边朕派了锦衣卫亲自去查案。……朕也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幕后人既然让他三人出来唱了这么一出戏,现如今却忽然自己破了局,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江怀璧这才发现,其实从头至尾,景明帝都没有糊涂过。当初三家弹劾魏察思时,他不曾听信任何一方,从头至尾都保持理智,也发现了这局的异常。
无头无尾,来去无踪。最终除却余下的帝王疑心外,别无所有。
江怀璧猜测道:“兴许这局从一开始就没有真过。”
或者说,真假难辨更贴切些。参与之人五花八门,根本找不出来方向;参与之事又太具有迷惑性,令人眼花缭乱。
可当时身在其中觉得无比真实,仿佛面对西面楚歌。然而当从这局里出来,以前那些所面对过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做的决定和努力,都好像平白做了一样,没有效果,也未改变结局。
景明帝默了默,将舆图放在一边,抬手于宣纸上写着什么东西。江怀璧因垂着头,也未知晓,静静地等着。
他写完后才将那字直接递给了江怀璧,她上前接过,看到上面的字,顿时面色一变。
第229章 靠近
天倾西北, 地满东南。
白泽捧书, 众玉行衔。
心底便瞬间一沉。景明帝是如何知道这几句话的?当年她一拿到周蒙这张纸条, 看完后便已经直接烧毁了。如有其他人知晓, 便只能是沈迟了……
且, 后面缺了“星移尘落, 朱紫回还”两句。这两句若放在最后应当最为关键, 可为何景明帝未写?是本就残缺不全还是刻意而为?
景明帝开口解释道:“这几句话是刘无意死之前,从他身上搜到的。朕想着应当是同那幕后人有一定的关联, 想听听你的看法。”
江怀璧心底略一松,手里捏着那纸, 似在细细沉思。
“微臣尚且不知这话所指是幕后人的身份,还是现如今的局势……如若是幕后人身份的话, 微臣以为头两句应当是暗藏悬念的,西北和东南或许是一个线索, 西北如无可能便只有东南了。”
“第二句的话,倒让微臣想起来一桩事,”她略一顿,目光微凝,“万寿节那日, 秦王殿下所鲜贺礼正是白泽兽玉雕,与此处白泽捧书倒是有些碰巧。且……白泽捧书有辅佐之意, 藩王离京前那一晚幕后人中箭后,我们查到的是秦王。可不正是辅佐之意?”接下来她便没什么可说了,若此刻提后两句, 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景明帝不置可否,目光略显深沉,沉默片刻才问:“那众玉呢?”
“微臣不知。”她选择不言。
倒不是她真的一点想法都无,主要是景明帝少了两句,而她一直以为后两句与这一句是相关联的。后两句大概意思是邪不压正,如今要说朱紫回还,定然是要根据现在的局势。周蒙交予她时,景明帝已然坐稳了龙椅,所谓“回还”也定然是指皇家这一辈的。
正好皇室景明帝这一辈的子弟名皆为单字从斜玉,是为众玉。
因她此刻“不知”后两句,所以众玉一句在前四句里其实是很突兀的。是以她选择沉默。
景明帝头一次见她这般直白地说不知,甚至还有些惊奇,抬头去看她。
她于殿中长身玉立,未有一丝慌乱,气质沉静端庄,眉目恭顺。
景明帝略有一瞬的恍神,随即将目光收回,出口便驳了她第一个观点:“你是从幕后操纵者来思考,朕恰好相反。最近朝中发生的事太多,朕还以为你会着眼当下局势,倒是没想到你会拿以前的事来说,这答案也令朕有些吃惊。”
江怀璧瞬间只觉心底猛地一跳,竭力稳住心绪。她知道这几句话早,现如今是直接搬了以前的想法,却漏掉了这一层。景明帝自刘无意身上拿到的东西,自然围绕他或是周边事情来解释。
“刘无意一个月前被人暗中鸩杀,紧接着是皇太后国丧,所发生的这些事,朕觉得都有蹊跷。”
江怀璧默然,蹊跷是一定有的,但她的确未曾想过与那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景明帝继续道:“朕以为,所谓西北,是指代王封地西北的燕州一带,东南是指处于代地东南的大齐京都。”
江怀璧浑身一震,面容瞬变:“陛下……”
景明帝竟已怀疑代王到这种程度!
景明帝没理她,接着讲:“秦王在西,代王在东,正为辅佐之意。众玉行衔,与朕同辈皇子记宗室子弟,行之则领衔众人。便是他代王世子要做些什么,取而代之了。”
江怀璧捏着那纸的手都在微颤,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景明帝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且据现在的形势来说,正好符合。
他看向她时目光已变得冷冽,倒一点也不像当初称呼代王为皇叔,相交甚好时的模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景明帝开始怀疑代王的?左右不会晚于万寿节,可以前并未听说其他消息。
“琢玉觉得如何?”景明帝声音已平淡下来,却仍旧一字一字击打在她心上,还未从方才的推测中缓过神来。
她索性直接跪地道:“微臣不敢妄言。”这样的事这般直接在她面前说出来,在对她信任的同时,也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隐患。
景明帝眸中闪过一丝惊奇,随后也不再问下去,却也未开口言语。垂目将案上那些奏章整理至一旁,却又刚回了舆图,接着才唤她起身。
“你方才路上可遇到沈迟了?”
他忽然有此一问,令江怀璧怔了怔,不过与此同时也让她思绪又转回来。
“是,世子仿佛正要出宫。”
可问了一句以后景明帝又不作声了,江怀璧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等着。对于沈迟,她如果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比较清楚。景明帝提起沈迟,大约是要说他的事罢。
“此次魏家一案中,奏疏里最特殊的便是沈迟。明面上为魏家说话,暗里却直指吏部。这样的折子以前遇到的不少,可朕没想到有一天也会从他沈迟的口中说出来。”
景明帝接下来却话锋一转,又谈及另一件事:“琢玉可知五十年前建平帝在位期间北戎南下京都之耻?”
江怀璧应:“幼时祖父曾对微臣讲过,为大齐之耻,至今未敢忘。”
景明帝微一颔首,继续道:“那当时与燕州相邻的筱州如何?”
“微臣只听闻筱州为北戎所进犯,我朝大军日夜兼程赶至退敌,最北一县尽数失陷。”
“死伤者几何?”
“三千人左右。”
“错了。”
江怀璧一怔。
景明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筱州最北一县名为麻竻,虽靠近沙漠戈壁,但与北戎西南来往频繁,风土人情接近于北戎,百姓也都富足。建平帝时有诏令允准互通往来,防范便没有那么大。是以北戎突袭时,当地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半分还手之力。”
“北戎在麻竻没有停留,一路直攻筱州内部。我军到达时整个筱州已沦陷,且北戎将领屠城——两万三千一百一十八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江怀璧惊住,有些呆滞不敢置信,连呼吸都似乎缓不过来。
屠城!
筱州两万多人!
可这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
“朕也不必给你看沈迟那封折子了,他在其中隐了关窍,只有朕能看得懂。”
景明帝垂首看着舆图,江怀璧知道他在看筱州那个地方。
“筱州死的两万多人里,有一人名为沈安,是其中一县的知县。他近五十才得幼子,尚在襁褓,和乳母被藏在后院枯井中,是那一次屠城中微一幸存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