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子。”姬昭一把把脸色发白的鹭子抱在怀里,他有点后悔。
在他们面前,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又瘦又小,她在练习后弯腰,腰要一下到底,然后用嘴叼起脚后跟边上放的一朵花,然后再起身回来,全过程什么都不能扶着。你只要想想,都觉得这难度简直匪夷所思,暗含的平衡训练技能足可以秒杀所有的海军将士。如果在晚上的舞台上,这一手绝活肯定能赢得满堂的喝彩,叫好的人里面也会包括鹭子。
可惜,现在是白天。
所以,除了这匪夷所思的一手绝活,水清浅更看到了那小妹妹瘦骨嶙峋的身体和腿肚上的道道血粼子,因为她每次不稳晃动,她师父都会毫不留情的用藤编抽在她的小腿上。
姬昭当然知道杂耍团实际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但他认知里的苦和亲眼看到的苦,天上地下,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带鹭子到这里开眼界。刚刚那一鞭子抽在小女孩身上,姬昭分明的感觉到鹭子也被唬得哆嗦了一下。
“咱们去那边。”姬昭强制把鹭子拖离这里。
不巧的,那边却是驯兽。
驯兽比驯人更残忍。
大多都是常见的猫、狗、猴子,但明星们则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是远航货船上带回来了。物以稀为贵,活物也一样。虽然可能这些东西在外藩可能就跟野鸡野马一样寻常,拿个杯子水碗就能换来一群,但到了东洲,这玩意就值钱了,就算皮毛不值钱,送到杂耍团里搏个新鲜也能卖上价啊。
驯兽,是为了让野兽能听从指挥。所以,当它们选择不听从指挥的时候,驯兽员就一定采用一些手段。方法简单且粗暴,让动物痛到骨子里,牢记教训,然后变得听话。
像这样的现场,各种动物的嘶吼、尖叫、血淋淋……根本不适合鹭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观看。但水清浅不幸撞见了,在阳光下,他清楚看到大象身上的旧疤痕,看到老虎爪子上稀疏的毛发和粉色嫩肉,还有精神委顿的小熊,他还看到一只不认识的动物,在皮鞭和棍棒下挣扎浑身伤痕却不屈的挣扎,顽强反抗,甚至不惜死亡。
那是很小小的一只,跟寻常的狸猫差不多大。它有一身浓密的皮毛,看起来圆滚滚的,应该颇为憨态可掬。很明显,杂耍团想要它可爱,但它却一直‘凶悍’。它身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皮毛灰白,没有光泽。如今的它不仅不再可爱,还不再美丽,在这样下去它会死的。驯服失败,死在杖下;或者死于‘没有价值’的淘汰法则。
听到那小兽尖锐的挣扎嘶吼,水清浅有种止不住自己鼻子发酸、眼睛发热的感觉。“阿昭哥哥……”
“别看,鹭子别看。阿昭哥哥在这儿,不怕,咱们不怕。”姬昭抱紧水清浅,用手护着他的头,不想让鹭子看到那边,这血淋淋的场面会把鹭子吓坏的,要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水清浅却有点迟疑。
小暑是个机灵的跟班,姬昭还没明白鹭子的意思,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了,“给我住手!”
小暑是最优秀的跟班,所以察言观色、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这功夫都是一流的,他傲慢的发言,“我家少爷看上它了。”
自然,姬昭的非富即贵的气质和水清浅仿佛仙童般的漂亮脸蛋让杂耍团负责人不会蠢到开罪这样的富贵少爷。话又说回来,想必这富家少爷不会在乎这一点小钱是不是?
杂耍团的负责人一脸堆笑的凑过来,“这位爷,好说好说,一切好说……您看,这小东西可让我花了大价钱……”
“是吗?”小暑用鼻子哼气,打断了杂耍团团主的自抬身价,他随手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光灿灿的金锭子,阳光下刷刷闪光,晃得杂耍团主直眼晕,小暑不在意的把金锭抛来抛去,慢吞吞的拉长音,“多少钱买的啊?”
这小玩意就是外藩的猫狗吧,能值几个钱?当初团主用五十文从一个赌徒水手里买的。
团主盯着那金锭子,眼睛都不会眨了:“二,二十贯……”
“拿去吧。”小暑把金锭子一抛,他知道这人没说实话,但是,这小玩意是他家主子要送给鹭子小少爷的,越贵越是心意,懂不?
那只小动物被赶到竹笼子装起来,它在里面看起来依然暴躁凶残,防备一切,明明是强弩之末,但仿佛只要还有一丝气力就不会放弃抗争,很骄傲的动物。这是姬昭的想法。这只动物犬齿尖利,一看就是食肉的,竹笼子篾得缝隙很宽,它钻不出来,但爪子伸出来挠一把也够呛,姬昭还真不放心让鹭子拿着它。
水清浅则蹲着看着它,一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只小兽可能没有感受到威胁了,渐渐静下来,水清浅慢慢伸出手,让它看着,然后他试探的摸着笼子的外表,它没有炸毛。水清浅就这样摸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提起笼子,放在胳膊上抱在胸前,它一直都很安静。
这一幕很让人惊奇,连那些驯兽师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姬昭盯着鹭子,这,这也是飞天儿的力量么?
没那么玄妙,小孩子好像有种天生的气场能很融洽地跟动物亲近,这事儿解释不清楚。鹭子抱着这只不知名的动物跟姬昭回到马车上,“妈妈说,动物都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会知道。爹爹说,动物比人更懂知恩图报,它们是我们的朋友。”
姬昭看着鹭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突然间,他觉得好像能体会到那只困兽的心情了,在这样的清澈干净,充满感情的凝视下,石头也会软化吧。
水清浅小心的把笼子打开了,那只动物没有逃离,它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一旦放松下来,就凝聚不起再次反抗的力气。水清浅小心的避开那些伤口,轻轻的摸着它的脊背,“阿昭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想看杂耍了。”
姬昭没想到这是刨去‘阿昭哥哥再见’之外,鹭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预想不到鹭子并不是程靖的孩子,也并不生活在这片地方。后来,姬昭自己也因为家里的原因离开潜港,并且有生之年再没机会回到这里。所以,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姬昭都一直在回想这一天,甚至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办了一件挺愚蠢的事。如果,他当初像小暑建议的那样……
当下,姬昭还不知道他们这一别就可能相见无期,所以见着日头西斜,姬昭就把鹭子送回了程府。鹭子回程的时候就靠在姬昭身上睡着了。所以是姬昭抱着鹭子,鹭子抱着他的新宠物,一起送到程靖的怀里。水清浅只来得及迷迷糊糊的说了句‘哥哥再见’便又睡过去了。
然后,还有那一堆一堆采购的战利品。
看得出姬昭真心对水清浅很好,程靖也很感谢。今天鹭子留个字条就跑出来,把水庄主夫妇吓坏了,多亏这边及时收到姬昭的消息。这孩子也太胆大了。港口那边人来人往,万一遇到个拐子……
“鹭子很好,他……”值得你把他当成继承人细心培养。
这话若说出来就太冒犯了,所以姬昭只能咽下去。他甚至没有立场建议程靖给鹭子多配几个小厮,又怎么可能对别人家里子嗣传承的大问题上指手画脚呢,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若是在皇家,随便掺和立储的事,杀头都不能喊冤的。
“今天也是巧了,正好我休假……也算正好碰到我,要不然他一个小孩子,就带一只狗,连个贴身小厮也没有,随便上街也太危险了。”姬昭只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表达不满。“那边靠近码头,他跑得还挺远,希望以后程公子还是多注意一下吧。”
程靖哼哈的应承着,脑子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的过:鹭子淘气也就罢了,要不是你多事横插一杠子,没准儿鹭子早就回去了……嗯,挺胆大心细,还知道出门带着猎犬……一会儿得赶紧把孩子送回去,他爹妈都快急死了……
姬昭看程靖那心不在焉的劲儿,憋了一肚子火,愤愤告辞。
少爷的心情不好,小暑看出来了,因为什么不好,小暑也看出来了,所以,机灵的小暑就建议,“少爷,要不然,咱们把鹭子少爷请过来住?”
“嗯?”
“看这样子,鹭子少爷在程家压根儿不受重视,估计过得也不会太好,少爷我跟你说,大宅门里的家仆扒高踩低都是一把好手。若日后再有主母进门,那鹭子少爷境遇恐怕更糟。少爷你在这边牵挂也是干着急,莫不如直接跟他们挑开了讲,凭少爷的身份,叫程家把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送到府里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