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樾沉默片刻,开口道:“苏泉,有几句话,其实我也可以让优波离带给你,但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
苏泉靠在墙边,眼神有点放空,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松林里:“那是,情情爱爱的事,你找个和尚带话多不像样。”
钟樾:“……”
这人真是,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他非得打岔。成何体统!
苏泉大发慈悲:“你说吧,我听着呢。”
钟樾假装没看见他在袖子底下蜷了蜷手指:“我以为,就算你发现我有事瞒着你,你也该听我解释,起码问我一句,而不是一走了之,然后去酒楼里与一个凤眼莲花妖喝酒?”
苏泉一呆,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就要说这个?那我以为,就算我一走了之,你也该意思意思挽留我一下,而不是跟踪我——更何况,身为一个神仙,没人告诉过你,随便窥探妖族原身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钟樾被莫名其妙的最后一问突袭,也跟着一呆:“是吗……确实没人告诉过我。”
苏泉简直被他气笑了,当场就想拔剑跟他好好过上千儿八百招的,再来好好说话。奈何钟樾脸皮不如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么薄,已经迅速转了话题:“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苏泉脸色微微一变,插科打诨的时候,他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不如就这么过去算了,什么秘密他也不想知道了,但钟樾还是执著于把话撕开。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对一切都淡淡的,可认真的时候谁也不可能阻止他。
图穷匕见,谁都知道开玩笑没法跨过那道坎。
苏泉垂着眸,眼里落进他的衣袖,烟灰色的中衣袖口有一点翻折。他很自然地伸过手去替他捋平了。
钟樾轻轻地一翻手,就势将他的手捏进了掌心里:“我会告诉你,那个谶言是什么,我又是个什么……听完之后,我想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从苏城出来,一直到潼镇,虽然地势上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是河流弯曲,你常常走水路,便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山离苏城更近。但其实它在苏城与潼镇之间。”
那又如何……
苏泉随意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潼镇阡陌农桑,不是富庶繁华之所,但灵气大盛,是个不凡之处。如果你阅过羲和所写的天界轶闻,或者听过七叶窟传法的历史,或许就会知道真佛曾在潼镇说法。”
苏泉想起行云阁所在的那一条街侬语软糯、莺燕纷飞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钟樾大抵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释道:“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真佛每一次带着弟子们下降人间,除了弘扬道法,也是在历自己的劫。修行时的百种疑惑、千念挣扎,终究还是要从世间亿万苍生里获得解答。
佛法是不能解人间灾厄的。人间数不尽的苦楚可以从佛法教旨中得到慰藉,勘破蜉蝣朝生暮死般一瞬的伤痛,但并不能使其愈合。
无论是天界还是佛家,救世之手只管星辰倒转、六道逆行、三界混乱,小小人世发生了什么,都是顾不上的。
但真佛就是在那一年亲眼看见了一场“微不足道的”的灾难。
天雨连绵,白水河暴涨,整个下游洪水肆虐,灾民流徙,千里无人烟。这一切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七叶窟里点起一炷香便过去了的一叶瞬景。
真佛化作凡人样,领着弟子们在潼镇为伤者医治,为饥者施粮,然而外面溺亡的、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遗体漂在浑浊的水中,甚至来不及打捞埋葬。苏城、潼镇二地以土筑坛,幸存者拖家带口,没日没夜地叩首哭祷逾二十日,而天雨不绝。
二十日后,弟子们再也忍不住,向真佛进言,求停雨以救难。第一个是优波离,最后一个是迦叶尊者,但无一例外,佛没有点头。
第二十三日,苏城和潼镇的司雨仙官也上了祷坛,但阴云盘旋,暴雨依旧。
雨水来自白水河上游,那是神妖两族地盘,根本不是小小司雨仙官所能撼动。
第二十五日,潼镇内已经彻底无法栖居,人们无可奈何,佛家弟子带着凡人们削木、竹以为筏,上了一座不知名的山暂时落脚。那山顶青松成林,华盖如殿。
这一次他们不再有时间和精力筑坛,凡人们跪倒在松林之外,祈求上天放他们一条生路。
佛家弟子们正在半山腰收拢那些竹木筏,将更多人拉上岸边,没有人发现真佛在那一刹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凡人之中轻轻合掌,向着他们跪拜的同一个方向低首一念。
远在潼镇和苏城的两座祷坛遽然坍塌,连日阴雨的这片天承不起真佛一念,猝然破溃,雷电自天空直劈而下,将山顶正中的一片松林霎时化作焦炭。
然后山腰洪水缓缓退去,所有人匍匐着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不再有雨丝飘落在脸上。人们颤抖着将手伸到半空,然而除了空气中那股湿漉漉的气息,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水了。
更惊人的是,他们在从潼镇过来的一路上打捞起的几具遗体,原本想要带到稳妥处安葬的,竟也在这同一刻,重新有了生息。
那一刻佛的祷告,竟不止是为了天雨,还是为了他亲眼所见的灾民。
-----
钟樾说得十分平铺直叙,苏泉却吓了一跳:“死人还魂?”
钟樾点了点头。
佛家看轮回道,却不管轮回事,一念之差,真佛之尊不会有什么后果,却会应在其它事情上。
事已至此,即便真佛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不该有的错误,却已经来不及。他将其归咎于自己,从自己浩瀚无涯的灵修之中抽出了一部分,那股灵流是青色的,一落地即使山顶被天雷劈毁的松林复生。
不同于复活缺水渴死的花草或者治愈失血过多的动物,那几道天雷乃是逆天而行的天谴,只不过碍于真佛金身,才落在了松林之上。
所有的弟子们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真佛这一次了悟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这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一出,这无名的小山被笼罩了,像是惊叹、又像是畏惧一般地嗡鸣起来,良久方平。
佛在那一刻决定,他要救世。
洪荒诸神早已陨落,几万年不再有天生地育的神明,他要造一个神。
☆、神祠 3
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在山顶松林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建起了一座神祠,以纪念浩劫之中他们最后跪拜祈求的地方——他们认为,就是在这里,最后神灵响应了他们。
那悲悯的一念之仁,和真佛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力量,从此盘旋在神祠之中。凡界山水承不了那一脉生之力量,更化不进山川江河中,暗金色菱纱罩住的神龛之内,影影绰绰地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那里,从未有过泥胎木塑,千人千面,所见所思,皆是相由心生。
真佛再未亲身传道,他的弟子们奔波在三界,继续将佛法弘扬。
-----
没有人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乾昧山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石筑的殿堂不似庙宇,更不似仙界那些金碧辉煌的府邸。万木谷里总有缭绕的晨雾,无数檀香树在一夜之间生根、抽芽,安宁静谧的气息将仙迹罕至的深谷中阴冷之气洗去。
在阳光照得到的每一寸土地,几乎不会有比这里更寂寞的地方。
泺水之源的冰雪冷得刺骨,万丈冰崖锋利如刀;樕蛛山千尺河谷,两岸的风呼啸过幽蓝的深潭;七叶窟的诵经声昼夜不歇,妙乐泉中的睡火莲开过了几度。
——只有万木谷,光阴几如凝固。
——除了那个不断强大起来的神。
他终于继承了真佛曾经拥有、却无法使用的力量,也变成了一位无人知晓来龙去脉、甚至在羲和之书上都没有出身来处的神君。
-----
苏泉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另一只手被钟樾从栏杆上掰开:“这虽是石雕的,你再这么用力下去,也要被你捏碎了。”
他五根手指的指节都微微泛着白,钟樾轻轻揉着,无声地哄他放松下来。
“没有人问过你愿不愿意。”苏泉轻轻说。
“原也没有什么愿不愿意。”钟樾道,“天地造化,星辰轮转,也不是它们可选的;凡人生老病死,神魔妖鬼争斗消陨,更不是一人一思所能够左右。就算是真佛本身,也无法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