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说：“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火铳也没用么？”
林一青顿时像个乡巴佬，低声重复了一遍，脑子里却没有补出个具体的形象来。
严悯知见霍桑眼底幽深，似有杀意，心里升起了一丝惧意，对谢容说：“你轻功最好，速去速回，关唐留下。”
谢容闻此，明白他是想留下关唐保他性命，以免姓霍的按捺不住倒戈相向，便领命欲走。
一把未出鞘的长刀横过，堵住了谢容的去路。
只见霍桑头颅微偏，眉眼冷峭，道：“如果我偏要挡呢。”
谢容面色微沉，眼神请示严悯知。
严悯知似乎也被激怒了，盯着霍桑说：“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是吗？谢容关唐两大高手，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林一青察觉霍桑的手指逐渐发紧，几乎快要抬手拔刀，她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紧紧握住，说：“这火铳，能用几次？”
霍桑紧皱眉头，愠怒地看向她。
关唐回答道：“严家的火铳，改良精妙，弹无虚发，只要有□□和钢珠，自然是想用几次就用几次。”
林一青听罢，对霍桑说：“既然这样，眼下正是危急关头，先要自救，才能救人，先取一半解决眼前的麻烦，才有人能活着把所有物资送出去，我们姑且一试吧。”
她见霍桑仍然不肯松口，又劝道：“现在大家皆是身心俱疲，四周又危险重重，我们更应该团结一致，想办法一起活着离开这里才对，不能僵尸没把我们逼死，我们先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说完半晌，只听霍桑道：“松手。”
林一青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霍桑收回了刀，谢容禀了一句告退，便迅速离去。
如今除去洛依依和关唐，严悯知手下只剩十三个人，外加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废物点心胡平安。
晚风寒凉，众人靠着石鼎瑟瑟发抖，谁也没有心情多说一句，再加上食物和水已经剩得不多，能不能挨到谢容回来都不一定，故而士气低迷，一派颓唐。
天亮之后，日出东方。林一青背上小包，正想出去巡视一圈，却见阿叶撑着白玉伞，似乎在不远处等她。
她见其他人尚在昏昏欲睡，便起身跟了过去。
这一人一鬼并肩走着，地上只拖着一个长长的人影。
林一青问阿叶道：“不归岭以前的村民基本都住在这个村子？”
阿叶说：“大多是，这算是岭中最大最集中的村子了，其余的都是些散户。”
林一青说：“大约有多少人？”
阿叶道：“百来户，五百多人吧。”
林一青拧着眉头，说：“我看不止，山林这么大，却没几个地方是安全的。那群僵尸当中似乎还有外来人。”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阿叶，说：“譬如你这样儿的，哪里像是乡野猎户，那些外来人多半与你有关。”
阿叶隐隐迟疑了一下，重复说：“与我有关……”
林一青最看不得别人这种反应，胳膊肘用力一拐，撞了他一下。
她说：“先别管这个了，哪儿有吃的？饿死我了。”
阿叶斜睨她一眼，道：“田地荒芜，哪来的吃的，去找找野果。”
转了半晌，找到一颗梨树，可惜被鸟虫啄食得太多，完好的没几个。林一青饿得前胸贴后背，便抱着梨树往上爬，坐在树上边吃边摘，边摘边掉，砸了阿叶满身都是。
阿叶忍无可忍，便在树下骂：“你看看你，狼吞虎咽，有辱斯文！”
林一青含糊不清地说：“我又不像你，要斯文干什么用。”
她说着，余光瞥见斜上方挂着一颗又大又圆的梨，一看就是汁水饱满，鲜甜诱人，顿时顾不上怀里的，探着身子去摘。
可惜林一青手臂不够长，她努力够了半晌，忽觉脚底打了个旋儿，便从树上跌了下去。
树下阿叶见此，急忙伸手去接，二人顿时撞在一处，滚了满身的枯枝落叶。
林一青嘴里的梨肉还没嚼完呢，抬眼就见对方的脸离她咫尺之近，吓得一噎，硬是把梨咽到了肚子。
然而，她却忽然发现阿叶的脸色极其痛苦，好像被噎住的人是他似的。
林一青瞥见从梨树上投射下来的阳光已经打在了阿叶身上，一个激灵，急忙扶起他，正欲扭头去找白玉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握着伞，遮在了二人头顶。
林一青越过伞沿一看，却是霍桑。
“你怎么在这儿？”
霍桑没有回答，只是将伞还给了阿叶，林一青见其行为，满是不解——距离上次给他用柳叶之时，十二个时辰早就过了，他怎么还能看见阿叶。
霍桑盯着阿叶那张脸，许久才道：“昨晚初见便觉得眼熟，但迟迟不敢确认，今日才敢断定。”
他话说一半，让人又急又恨，阿叶疑惑地说：“你认得我？”
霍桑顿了一下，说：“你难道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阿叶摇了摇头。
林一青一头雾水，问霍桑道：“你认识他？”
霍桑沉吟片刻，说：“已故青阳侯沈倦书，传闻十年前领兵退夷之时，临阵脱逃，实乃沈家军奇耻大辱，至今下落不明。”
话罢，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林一青犹豫地说：“会不会是你弄错了，十年前的人，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霍桑回答说：“不可能。他当年是朝中的风云人物，我曾经也心向往之，将他奉为楷模，这才有了霍家军，不会记错。况且，他这张脸与十年前毫无差别。”
人死之后，灵魂会始终保持逝世之时的容貌，如此看来，沈倦书是死于十年前那次出征。
林一青忽然想起了几天前看到的那个身穿暗红色衣服的僵尸，它身上腰牌上刻着的，正是一个“沈”字。
第13章
传闻，十年前蛮夷入侵齐洲边境，镇守军殊死搏斗，弹尽粮绝，战况之惨烈，所谓赤地千里，鸡犬殆尽，百姓人人自危。青阳侯沈倦书主动请缨，率领沈家军前去助战，却是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更多的传闻则是，沈倦书抵达齐洲之后，溃不成军，临阵逃脱。后来霍家军受命远赴边关，平蛮夷，定齐洲，才换来了这短短几年的安宁。
夜里，林一青从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偷了壶老陈酒，爬上了高高的屋顶。
屋顶上有一个白衣男人，墨发如瀑，眉目间潇潇冷意，闭合的白玉伞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
她抱着老陈走过去坐下，唤了声阿叶，又犹豫了一下，改了口。
时隔多年，沈倦书却仿佛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这个名字。
他指尖微微一动，双唇翕动了一下，却又什么也没说。
林一青一边打开尘封的老酒，一边说：“是非功过后人评，但评的也并非就是事实，传闻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一回事。万一是当年有人嫉妒你的天姿，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呢。”
沈倦书听罢，盯着她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林一青说：“直觉。”
她低头嗅了嗅壶里的酒，啜饮一口，对沈倦书说：“十年老酒，试试？”
沈倦书接过酒，指腹摩挲了片刻，说：“这酿酒之人的死，或许也是因为我。”
林一青心说怎么反而越哄越厉害了，又见他仰头闷了一大口，泻出来的清酒沿着嘴唇而下，淌过好看的喉结。
林一青见他情绪低落，只能眼巴巴望着那壶酒被他捏在手里，也没好意思要回来。
沈倦书盯着夜空中的上弦月，说：“世间精怪，都依靠它而活，我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岁月尽头。”
他说的话，竟然和谭如玉如出一辙。
林一青说：“我祖师爷说，乱世之中，人如无根浮萍，尤其是在边关。这里的百姓一辈子饱尝战乱之苦，军人为国牺牲，甚至到死都可能无法重归故土，所以这里的灵魂，才是世间最痛苦的哀灵。我同门的几个师兄弟，包括我师父都愿意继承他老人家的意志，游走边境，抚慰冤魂。”
她看向沈倦书，又道：“许多人的苦恼跟你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做个孤魂野鬼，如断梗飘萍。”
沈倦书说：“你便将他们引入轮回？”
林一青说：“那是鬼差的活。我么，碰上规矩的就劝，不规矩的就打，能帮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