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N垂眸,遮住眼中的恻隐。
祝愿急道:“刘警官,你因公伤残,理应享受抚恤优待,你想做警察,可以啊,只要回到原单位——”
“回到原单位也不可能留在原岗位”,刘青山苦笑,“转到一个吃闲饭的岗位上做废物,看兄弟们在缉毒战线上出生入死,我能厚着脸皮享受所谓的抚恤优待吗?还不如死了痛快,我们做警察,不怕牺牲,只怕伤残,累人累己。”
祝愿劝他,“话不能这么说,你昔日的同事知道你还活着会很开心的。”
刘青山摇头,“晚了”,担心自己的右脸引起祝愿的不适,他微微侧着身,用完好的左脸面朝她,“陆离既然带你来见我,说明你信得过”,他停顿良久问,“你见过地狱吗?”
祝愿回想踩地雷以及小时候被绑架跳船顺海漂流的经历,她运气比较好,两次都化险为夷,于是戏言,“如果真有地狱的话,大概死后才能看到吧。”
“有人把禁毒工作比作在刀尖上行走,可想而知有多危险,当年我刚入职,血气方刚,完全没把这些放在眼里,工作后与歹徒搏斗是家常便饭,也有因此牺牲的同事,我很难过但并不害怕,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刘青山自嘲地笑笑,摘下假肢,攥住空荡荡的裤管,眼神剧烈震动,“然而每一次幻肢痛都提醒我有些事远比死亡可怕……”
他得到关于金三角毒王沙惕.瓦拉里洛的情报,赶赴云南边境与线人见面时不慎走漏风声,落入沙惕手中,“他们对我严刑拷打,折磨人的手段逐步升级,一开始他们折断我的手骨,后来踢断我五根肋骨,再后来用枪射击我的四肢,每次他们都留我一口气,可我恨不得死去——”
随着刘青山的叙述,祝愿这才注意到他的十指骨节粗大扭曲,不能合拢,几乎可以想像当时的毒打有多么惨绝人寰,她忍无可忍地骂了句,“这群没人性的混蛋!”,稍后平复了下情绪说,“他们折磨你应该是想从你口中问出告密者。”
“无论我说不说实话最终都难逃一死,他们知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相信我会招供”,刘青山掀开衣服,祝愿目光触及他胸膛密密麻麻堆叠的紫褐色瘢瘤短暂地凝滞,“他们对你使用火刑?”
刘青山点头,“他们放火烧我,在我奄奄一息时改变了主意……”
由于泄密,沙惕需要开拓新的贩毒路线,因此损失的金钱不可估量,所以仅仅杀死一个缉毒警察难消他心头之恨,他要借这个警察敲打中国公安,警告他们别把手伸得太长,在金三角沙惕.瓦拉里洛才是老大,惹他的下场会生不如死。
三和帮内一个精于肢解的刽子手给刘青山打了针肾上腺素以防他猝死,待他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便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腿是如何被锋利的骨锯切断的,这位喜欢虐杀的刽子手替他结扎血管,然后向他的伤口淋上蜂蜜,将他丢入中老边境的原始森林,离开时微笑着说,“死得太快没意思,我喜欢让人痛苦地死慢慢去。”
“不晓得他们给我打了哪种药剂,我说不出话,痛觉却很敏锐,虫蚁循着甜味爬满我的身体,聚集在伤口处撕咬,发出细小绵密的沙沙声,很多年后依然在我的噩梦中作响,对于死亡,我曾想象过,无非倒在子弹下或在抓捕过程中遭遇意外,但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死于万虫噬体”,刘青山摩挲残肢的伤疤,完好的脸在笑,烧毁的另一半脸则在抽搐,“倘若那时候有人给我一枪结束痛苦,我会感激他。”
祝愿瞄P.N,P.N眉头轻蹙,可见此刻他心绪不佳,就没搭话,转而鼓励刘青山,“不管怎么说,你活下来,没让那些王八蛋得逞,就是胜利。”
“以这幅鬼样子?”,刘青山笑的有几分心酸。
“活着最重要”,祝愿找不到更有力量的话安慰他,只得苍白无力地一遍遍强调,“活着最重要。”
敲门声打破令人窒息的压抑,一个身穿右襟黑色长袍,胸前佩戴银饰的褐肤女人端着一盘香茅烤鱼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撤下凉掉的菜,将烤得焦黄的鱼摆上桌,祝愿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和刘青山看向她瞬间温软的眼神,意识到什么,“这位是……”
刘青山轻声说:“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住在边境的阿卡族姑娘朗玛采岩蜜满载而归,她哼着山歌穿过森林,顺手砍些枯枝干藤带回家烧火做饭,就这样走走停停,忽然她被脚下成群结队的虫子吸引,出于好奇心跟上它们打算一探究竟,当她看到密密麻麻的虫子蠕动地爬上一具尸体,不禁吓坏了,“尸体”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她意识到这是个活人。
“幸亏我随身带着驱虫草药和清水,否则他就要被虫子活活吃掉了”,朗玛紧紧挨着丈夫,生怕他消失似的,羞涩地笑笑,抬头看向P.N,感激道,“若不是您当天找到我老公,秘密送他去治疗,就没有我们夫妻的今天”,说着俯身一拜,“谢谢您。”
P.N放下酒杯,颔首还礼,稍后正色对夫妻二人说:“我安排人明天送你们去美国匹兹堡,那里的医疗研究所会根据青山的身体情况为他设计仿生义肢,然后系统地进行康复训练。”
刘青山问:“需要待多久?”
P.N说:“一段时间。”
刘青山盯着P.N的眼睛,良久问:“你要动手了?”
P.N点了下头,没说话。
刘青山长长舒了口气,神情中有欣慰亦有担忧,“我明白了,你……多保重”,他糟糕的身体状况留下只会成为P.N的负累,决战时刻,容不得半点闪失,更需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第二天太阳尚未升起时,刘青山夫妇被秘密送走,P.N的人接手他们的民宿,代为管理。
祝愿打着呵欠跟在P.N身后,她被叫醒时正做美梦,带着起床气抱怨,“你说咱们这一路打打杀杀,我没睡过一次囫囵觉,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能坚持到现在我已经超常发挥了好吗?”
“少发牢骚,上车”,P.N打开车门。
祝愿干瞪眼,僵持了几秒,上车坐好,“去哪里?”,她问。
P.N发动车子,没搭腔。
祝愿丝毫不怕冷场,自顾问自己想问的,问之前铺垫了下,“我大致明白你送走刘青山夫妇是为了保护他们,但刘青山没死是事实,你为什么编织谎言说他牺牲了,还编得那么真情实感?”
“到目的地我会解释给你听,所以暂时安静些”,P.N神色严肃,祝愿用鼻子哼了声表示不满,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车子迎着晨曦向前飞驰,浅金色的光线穿过轻纱般的薄雾,洒落在鲜红的国徽上,祝愿看着前方威严的建筑,坐直身体,“那不是中国磨憨口岸吗?”
P.N停车,仰望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无声致敬,静默片刻收回目光,从储物格取出一个档案袋交给祝愿,“拿好。”
祝愿接过来打开瞄了眼,好像是证件材料之类的。
“这是中老边境出入境通行证以及过关必需的材料”,P.N向她说明。
祝愿霍然抬头,逼视P.N,“你什么意思?”
P.N露出浅浅的微笑,说出口的话不太相干,“仔细看你还是孩子嘛。”
祝愿撇撇嘴,“听你口气感觉咱俩差辈儿似的。”
“你的真实年龄满22岁没有?”,P.N含笑说,“这个年纪在我眼里只是小朋友。”
祝愿挑眉,“所以呢?”
P.N说:“小朋友应该回到安全的地方,不要再冒险。”
“你逗我呢?”,祝愿失笑,“眼下这个节骨眼,你让我走?”
“刘青山的故事并没有讲完,还想听吗?”,P.N问。
祝愿看着他说:“假如你指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当然。”
P.N对她话中带刺不甚在意,淡淡道:“后续是刘青山的断腿被切碎掺进生猪肉通过物流渠道流入云南各地的餐馆和公安局食堂——”
祝愿忍不住爆粗,“沙惕这狗东西太特么阴损了,他摆明想恐吓中国警方又不想查到自己头上。”
“没错,警方耗费大量时间进行DNA比对,半年后才确认身份,在这期间,刘青山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出现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能正常生活,甚至多次自杀,病情得到控制时,他所在的单位已经为他举办了追悼会”,P.N顿了顿,冷冷一笑,“从法律上讲,刘青山确实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