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处宫中的皇帝在这短短数日的工夫里,却仿佛老了十岁。
这一日,终于等到奉旨清查的骆骓和厉戎联袂进了御书房,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吩咐了身边伺候的内侍,让人预备了车马轿辇,自己则带着骆骓厉戎二人随侍护卫,从东华门出了宫,一路到了已经门庭败落的祁王府。
祁王府此时已经从之前那个处处透露着精致富贵的豪奢宅邸变成了一座死寂的宅子,除了被软禁的主人们,祁王府的下人们也未能逃过一劫,幕僚们纷纷落网,而府中豢养的杀手也被厉戎带着京卫司最为精锐的兵卒牢牢控制,如今全部关押进了大理寺的天牢之中。
皇帝一路默然进了王府,然而在步入关押着次子祁王的院落时却有些踟蹰,半晌才抬脚进了屋子。骆骓和厉戎被留在了外头,二人却丝毫不敢懈怠,一面令人将屋子牢牢围住,自己则竖起了耳朵警醒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只待一有什么不对劲便直接突入。
然而屋子里传来的,却只有祁王愤懑不甘的咆哮,皇帝仿佛突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一般,只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被软禁在卧房里的祁王不断地咒骂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过了良久,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骆骓和厉戎忙迎上去,却见面容更为憔悴苍老了几分的皇帝被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出来,脚下几乎虚浮得难以行走。
骆骓见状,上前搀住了皇帝的一侧手臂,强悍有力的臂膀轻轻松松地支撑着皇帝已经开始陷入衰老的身躯,直到将皇帝安全送上来时的轿辇。皇帝看着自己这一路一言不发的第三个儿子,久久地长叹了一声,对骆骓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满面倦容地在内侍们的服侍下坐进了轿辇之中,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之下慢慢启程回了宫。
骆骓无言地目送着皇帝离开,随即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祁王府门楣上悬挂着的依旧庄严华贵的黑漆大匾,下一刻便不再留恋地转身便走,将这座府邸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次日清晨,朝堂上传来了惊动了整座京城的消息。
皇次子祁王谋害皇嗣,结党营私,罪无可赦,被剥去了亲王头衔,并被遣往苦寒之地居住,此生不得再次入京。祁王一党的官员和手下的幕僚也纷纷被定罪,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
然而在这个时候,得了信儿的步怀珺却默然了一阵,随即便吩咐了孙妈妈和福伯备了马车,自己则让落槿和萱草预备下了几样供品和一小坛上好的花雕酒,乘着马车径直出了城。
步彻当日身亡之后,妻子齐氏便在京郊山明水秀之地买下了一块极好的墓地,将丈夫好好地葬了,随后带着女儿回了娘家,然而她未曾想到的是,自己却再也没能回到丈夫的坟前再看上一眼。
步怀珺跪在坟前,丝毫不顾裙摆被雪水浸湿,只在面前的铜盆中亲手点燃着一张张的纸钱。待到那些黄纸元宝都化成了灰烬,步怀珺回身,从侍立着的孙妈妈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将其中包着的那件染血的寝衣取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将那早已旧了的寝衣也放进那火盆之中,火舌一下子旺盛了许多,噼噼啪啪地将那件寝衣吞没了。
而因着世子过世而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岷王府中,略微清减了一些的岷王妃此时正在特意设置的小佛堂之中,跪在厚厚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地祝祷着什么。而面前的香案上设着一枚小小的紫檀木灵牌,灵牌前的香炉中燃着袅袅的香烟。
自打岷王世子下葬,岷王妃便在自己的院子里设了这小小的灵堂,命人日日供奉,自己则几乎终日在这灵牌之中烧香念经,日夜为自己早逝的长子祝祷。然而今日岷王妃口中喃喃地念着佛经,却在不经意间面上已经挂满了泪水,随即伏地大哭起来。
身后伺候的老嬷嬷慌忙上前扶起岷王妃,见人泪水涟涟,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不由得也陪着落了不少眼泪,并低声劝道:“王妃娘娘,小世子离世的真相如今已经大白于天下,娘娘心中的恨虽然不能完全了结,却也请您保重身体,毕竟,小公子如今尚在襁褓,万万离不得您啊。而且皇上已经下了恩典,追封世子为郡王,还应允了殿下,待到小公子满了三岁,便封小公子为世子,如此恩典,您应该高兴才是。”
岷王妃闻言慢慢地止住了抽噎,接过老嬷嬷慌忙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眼泪,岷王妃凝视着儿子的灵牌,点了点头哀声道:“我知道,我的佑儿如今了了怨恨,定能好好地托生在一个好人家,我本该高兴才是。”
佛堂中的长明灯微微地跳跃着,在青砖地上打出时亮时灭的阴影。
而在京郊,默然上完了坟的步怀珺在丫头们的服侍下又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地前行着,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刚刚拐上宽敞的官道,驾车的车夫却惊呼一声,随即慢慢地将车子停下了。
车子中的几个女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孙妈妈便将那厚实的车帘撩开了一个小缝,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而那车夫恭恭敬敬地一躬身,随即往远处指了指,孙妈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时间脸色也变了变,回身垂首道:“小姐——”
远处的官道上,十来个身穿箭袖长袍,骑着骏马的年轻人此刻正等在那里,为首的那个一身玄色,眉目英挺冷峻,正远远地看向步宅的马车,却不是这十数日里忙得昏天黑地的骆骓还会有谁?
望见了步宅的马车,骆骓冰山般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立时带着护卫驱马向前到了那马车前,正好迎上从车厢之中出来的步怀珺。两人数日不见,目光交汇之间温柔缱绻,步怀珺俏皮地一笑,话语声仿佛山涧的泉水:“翊王殿下,这可真是巧遇了。”
“不巧,我去了你的宅子,听说你出城了,便在此处等你。”
骆骓伸手将人扶上自己的马,二人共乘一骑,慢慢地在官道上前行。
“这京郊后山之上种满了红梅,这几日开得正盛,步小姐可愿同我一起前去观赏?”
“幸得翊王殿下百忙之中拨冗,小女子自当奉陪。”
☆、番外一
步怀珺的外祖母齐氏入京那日是年下的腊月二十,京城中已经是年味十分浓厚,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年底,每日街上的人都是挤挤擦擦。
因着运河早早地上了冻,齐氏一行此次入京走的是陆路,车马一路北上,足足行了二十余日才到了京郊,骆骓一早就遣了翊王府的人候在路上,一路将人妥帖地护送进了京城。
“小姐,这门口风大,您还是进去等吧,翊王殿下已经派人去接了,老太太一会儿就到了。”
紧了紧步怀珺身上的银鼠皮斗篷,萱草将刚换了炭的铜铸手炉塞进步怀珺手里,看着自家小姐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面颊,忧心地低声道。
步怀珺回头看了看萱草身上新做的青缎大袄和漳绒斗篷,摇摇头将手炉塞回到萱草手里,道:“倒是你穿得太薄,在这站着怕是会受风寒,你先进去里头等着吧。”
萱草闻言又如何肯,二人正推让着,早早就在胡同口守着的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厮却一溜烟地跑了回来,站在台阶下仰着红扑扑的脸对步怀珺大声道:“小姐,老太太的车马到了!”
听了这话,台阶上的主仆二人忙抬头同时望去,只见一行车马正缓缓驶进胡同,打头的那辆马车车身外包着厚厚的毡子,乌黑油亮的楠木车棚,一看便知极为结实舒适,而前头骑着马随在车队左右的一行人身穿的正是翊王府护卫的服色。
步怀珺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打头的一个年轻护卫跃下马来,却正是平日随侍骆骓的祝铭,他大大方方地朝着步怀珺一拱手,朗声道:“步小姐,殿下吩咐咱们将齐府老太太安全护送到步宅,如今差事了了,我也带着他们回去向殿下复命了。”
说罢竟连茶也不进来喝一口,转身便带着几个护卫纵马离开了步宅的胡同。步怀珺无奈地摇摇头,而那边孙妈妈已经带着人上前打了车帘,小心翼翼地将打头的那辆马车中的齐氏扶了出来,步怀珺一见自家外祖母熟悉的面庞便忙迎上前去,亲自上前扶住了齐氏。
祖孙二人自打步怀珺回京,足足有大半年未曾相见,齐氏紧紧地握住了步怀珺的手,上下打量着身量又高挑了一些的外孙女,心中的欢喜几乎无以言表,只不住地点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