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长清王入宫了。虽然在遥远的符州,但皇帝残暴多疑的性格也不是没听说,曾经扶植上位的臣子死了一大半。有想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后来想想他不能逃,因为娘亲,也就是母上年纪大了,不能跟他一起走。
这次进京,他也在打赌,赌自己不会有事。他时不时地捂住胸口,感受一份母亲的炙热爱犊之情。
蔡堂领着他一路跨过宫门,走过台阶,越过门槛,最后来到无人的殿之,这里也曾是他处理公务,看放松地方,如今却以臣子的身份跨进殿内,想来也是世事变迁,可笑至极。
皇帝坐在桌前,案桌上摆放着一个盘子,一本翻开的,热茶冒着袅袅水雾,檀香一丝一丝飘到皇帝的胡须处,嘴边的皱纹一道道,如刀削剑划般错乱分布着,皮肤暗沉褶皱无光,眼袋垂挂。
摄政王老了,这十年他老的很快。
年少时,他曾听过摄政王容貌俊美的美名,即使那时的摄政王独揽大权,把持宫闱,也有很多宫女私下议论纷纷,说那摄政王英俊潇洒,身姿不凡。他也留心注意,发现宫人所说不假,的确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可如今再看他,依稀能分辨年轻的容貌,可是仪态之类的,已万万比不上了。
“陛下。”他恭敬低头作礼,从容不迫。
皇帝没有说话,静静地晾了一会儿,没说爱卿舟马劳顿辛苦了,也没说爱卿这几年在符州的生活情况。始终保持审视的状态。
就这样安静地不言不语,晾了许久。
窗外的小猫爬上树枝,喵喵地叫个不停,好像在说怎么办,谁来救我下去。这一声声的猫叫,也让他走了神,母上曾经在宫里时,也养过好几之猫。当时逼宫退位时,什么都来不及收拾,火急火燎被内廷赶出了宫,就连幼猫都没带上一只。从此以后,母上什么动物都不养了。
她说,心寒了,累了。
他保持谦卑姿态又轻唤了一声,“陛下。”顿了顿,说:“陛下连夜唤臣进京可有要事。”
皇帝在位子上面无表情轻轻冷哼一声,扬手摒退众人,包括最信任的蔡堂也退了出去,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随着大门“咯吱”一声重重关上,屋里的光线暗了暗,气氛有些压抑。
皇帝这才缓缓开口,推了一样东西在他脚下。
随着落地一声响,刚才引人注目的盘子里竟然甩出一根鲜血淋漓的舌头,颜色暗沉,血迹斑斑染了满地,溅到了他的鞋子上。
他立马跪拜,着急说:“陛下,臣惶恐!”
皇帝怒不可遏地大喊,脸上青筋暴起,“你当然惶恐!这都是你做的好事!”说着,一拳头砸在案桌上,震得杯子晃荡一声落到了地上,随着清脆的瓷器碰地声,碎了。
长清王额头上隐隐冒出汗珠,低头垂眼下,只觉得脚下的舌头更触目惊心,不知是谁身上的一部分,竟然冒犯龙颜,落得拔舌下场。
“陛下何出此言,臣实在不知!”他不明白这根舌头和自己有什么利害关系。
皇帝立直身子,老脸上尽是阴郁暴怒之色,斥骂道:“事到如今还在装,煜宣,你当真好演技,瞒了朕十几年,竟然不知你有如此狼子野心!”
长清王吓得磕头一拜,惊慌道:“请陛下明言,臣实在不知发生了何事,其恐怕有误会,请陛下给臣辩解的机会。”句句言辞恳切,听起来是个忠诚可靠的臣子之言。
“哼。”他冷冷一声,命令道:“抬起头来,好好瞧瞧那根舌头,猜猜是何人的。”
长清王恭敬地抬头,盯着膝盖边的舌头,迟疑道:“臣不知。”
“哈!”他再次冷嘲一声,寒意碜碜,“你还记得安排在宫里的奸细么?想不起来朕来提醒你,迟素这个名字可有印象,长清王?”他的眼睛紧紧锁定在自己儿子身上,连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牢牢捕捉到。
长清王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再是思忖片刻,脸上露出恍然之态,回:“是臣之前的贴身宫女。”
听到这个回答,皇帝总算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立即道:“你再猜猜这贱婢对朕做了什么?”
长清王再傻也知道是大不敬之罪,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立马磕头在地,惊恐道:“陛下,请听臣解释,这和臣无关啊!”
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看他不打就招,三言两语就慌忙辩解的模样,立马有了决断,吐出一口长长怒气,语气森然,“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别说朕不给你机会。不过今日是无法再回符州去了。”
“陛下!”他抬头猛然惊呼,又说:“陛下可是听了他人馋言,万万不能啊,臣冤枉,臣在符州十年,一次都未回帝都,怎么会触犯龙颜,请陛下明示,还有迟素,微臣虽不知她犯了何罪,但绝对与臣无关,请陛下查明!”他声声辩解,语气激动,言辞真实动人。
“还不承认。”皇帝把下的诏扔到他脸上,冷酷道:“仔细看看你做的好事。看朕是不是错怪了你。”
诏上的每个字深深印在长清王的眼眶,字字句句要人命,杀人于无形,他只觉得耳鸣目眩,手心的汗润湿了诏,上面的字开始天旋地转起来,耳边不喋不休环绕着一句:“谋权篡位。”
良久,诏落地,他颓然,不可置信地双手撑在地上,眼神痴呆麻木盯着半折的诏,里面的字露了些出来,赫然大字“还政于少帝赵煜宣,退位太上皇。”
他知道,这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事,他前期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没有此心,可一旦有人开口,就算在心里绕了一绕,他都有罪,罪到五马分尸,尸骨无存。
看他如此,皇帝从桌前缓步走来,垂眼看着自己的私生子,冷漠道:“你知道朕为何只单单割了她舌头么?”
“臣不知。”他无力地回答,依旧低头,双手撑地。
皇帝蹲下身子,对他说了平生最不想听到的话,“她说你是朕的亲生儿子。”
这个谣言他自小就听过,突然说起此事倒也没那么震惊。只是害怕追究,万一再加一项罪名那可还得了,母上还在符州,牵连到她,恐怕自己会发疯。
他惶恐道:“这些都是谣言,请陛下莫要当真。”说着磕拜了两下,头重重砸在地上。
这个罪名要是下来,当真是无力回天。
皇帝看着他一系列恳求明查的动作,语气缓和了些,徐徐说:“你的确是。是朕的儿子。”
此话犹如天雷一道滚在他身上,顿时全身颤栗,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后面吸了一口冷气,茫然失措,像个泥塑木雕的人。
这听了二十年的谣言竟然是真的!那……那母上和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不敢相信,更抗拒这个事实,他突然直起身子,迎上自己父亲凝视探究的目光,语气颤抖,带着丝丝寒意,冷冷道:“陛下说笑了。臣的生身父亲是您的生父,臣是陛下的兄弟,请不要拿这个开玩笑,更不要污蔑臣母上的声誉。”他字字珠玑,言辞明确完整表达自己立场,说完脸冷冷撇到一边,闭上眼不再看眼前黄袍加身之人。
皇帝倒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沉默踟蹰不知如何表态,或者惊呼“臣万万不敢。”
不过,心再一转念,长清王作出如此清楚果断的回答,不也表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心有了判断么。
不能保证他这样是不是是对自己的憎恶,所以才会有更想夺回皇位的想法。
想到此,他挑眉,眸子暗了暗,若无其事地说:“朕也觉得是个玩笑,刚才不过试探罢了。长清王,你私留奸细在宫,意图谋权篡位,朕是万万不会容你,今日,自己做个选择吧。”说着拍掌两下,门外蔡堂的影子从远处过来,映照在门框上,接着,他手端着一盘东西过来,上面摆放着一壶酒,一条白绫,一把bi shou。
蔡堂把盘子放在他膝盖前,默不作声恭恭敬敬退出去关上了门,随后影子随人走远。
皇帝起身,背过他,说:“自己选择吧,你的母亲我会好好安排,你放心去吧。”
此话如刀子架在脖子上,让人胆寒恐惧。
他直视面前三样东西,即使身上冷汗连连,还保持镇定之色,从容道:“陛下,母上说有封信务必让您亲启。”说着掏出贴在胸口的一封信,由于贴身太久,早就有些褶皱。他恭敬地低头,双手托上,请求轻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