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去制止,因为在他看来,该讲的道理已经讲完了,也把宋福生说得那一套都重复给大伙听了,再没啥说的,谁也不可能挨家去硬劝。
宋里正只转身对自家儿子大声表态,也算是说给那些老人听,企盼他们能动摇想法,当作最后一遍争取:
“大儿,我得跟你们走,家趁多少亩田,我守着我也干不动啊。
还守祠堂?我这么大岁数了,再死里头,臭祠堂里都没人知道。
就算我身体不好扔半道上了,你们也能给我挖坑收尸。
甭管怎么地,全家人在一起,抬眼就能看见子孙,要是我一人守在这,得抓心挠肝惦记。”
他大儿很感动,觉得这样的爹才是好爹,这么说是不想给儿女添乱。
而宋里正这番话也算起了点作用,有的老人虽然继续梗着脖子,可有的老人面带踌躇了。
就在村里有的人家还在闹谁走谁不走的时候,他们赫然发现,宋福生家的三台骡子车,已经率先出了院子。
并且在宋福生家后面,跟着的是多年前来的外来户,村里有名的殷实人家高屠户一家,这一家子比前面的骡子车还阔气,是三辆牛车。
宋福生和四壮驾驶第一辆骡子车,离很远看到宋里正就喊:“阿爷,走啦。”
“走!”
宋里正一挥手,里正家的大门立刻四敞大开。
两辆牛车由两个儿子驾驶,两台手推车由五个孙子合力往外推,也出现在大伙面前。
只感觉呼啦一下,里正一家浩浩荡荡也跟了上去。
大伙一看更急了,催促的,叫喊的,还有人嚷嚷着:再急也得去把粮食收了,不能扔地里头。
有胆子大的男人说,他娘滴豁出去了,被充军没命活,路上没吃没喝更没命活,先抢收,大不了往山里面躲。
一句能往山里面躲,村里很多人忽然好像心里有了期盼,使得越来越多的男人从自家奔了出来,肩膀扛着锄头,脚下生风往地里头跑。
等这些人到了,他们又再次赫然发现,宋福生他们这几伙人居然没有直接驾车离开,而是在一人一拢地,镰刀已经甩的虎虎生风了。
而那几家的孩子们,全下车掰玉米棒子,掰的头都不抬。
那几家的妇女们,也不管会不会露肉名声好不好了,全用衣服裙子兜着玉米,在地里头来回跑往车上送。
重点是,他们收割的也不是属于那几家人的地啊。
就在道边,骡子牛车停一边,那真是相中哪块就掰哪块地的棒子。
这些人一看,来吧,他们也这样,还找什么自家地。
……
晚上十点半,先是三家、五家,后来十家、二十几家,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地里,眼里充血般玩命抢收了起来。
而这时,宋福生他们倒干完了。
宋福生回头看了眼自家的三辆骡子车,还有姐夫家的两台手推车,发现要摞不下了,再摞老子娘和孩子该没地方坐了。
他撸了把脸上的汗泥:“走了!”
虽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差不多点儿够路上吃就得,还是那句话,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得先有命活。
骡子车前,宋茯苓先推着钱米寿的屁股让爬上车,又扶住奶奶马氏的胳膊也让上去,回头找妈,钱佩英对她摆手:“你上去,坐不下,我和你爹走一会儿。”
“那我也走。”
“听话,茯苓!”
马氏坐稳了也喊人道:“老二啊,你让金宝上来吧。”
宋老二瞟了一眼没让,因为第一台骡子车里坐着娘、还有弟妹的侄子、三弟的闺女,一堆三弟家带来的东西和所有人的行李、衣裳,再加一个车把式,堆的满满登登,就一头骡子拉这些,他都担心翻车。
可他倒是真心疼儿子,毕竟盼了这么多年,生完俩丫头后才得这一个小子,所以他瞟了眼第二台车,得了,只看一眼就知道没戏。
第二台车里拉的是前段日子晒好的麦子,自家全年的存粮和姐夫一家的粮食,再加上姐夫以前打猎攒的腌肉和毛皮,一个车把式,这第二头骡子更累。
至于第三台,宋老二压根就不惦记了,因为那上面摞的是刚才掰的玉米。还有姐夫家的老子娘,得让人上车吧,那么大岁数了,那就得坐在第三台上。
宋老二和姐夫合力拉起手推车,他们这上面用人力拉的是大酱坛子腌菜锅碗瓢盆,还有装满满的两个水桶。
他告诉宋金宝:“跟爹边上走,老老实实的,要是再闹爹还打你,累了再说。”
而此时宋老大和两个儿子也架起了手推车,这上面是油布蓑衣等一堆乱七八糟的。
宋老大催促宋福生:“不用你,你和弟妹赶骡子去。”
宋福生也想,那活轻省,能坐着,可他不会啊。
别黑灯瞎火的,他再给赶沟里:“我让姐夫家虎子赶,正好和他奶坐一台车有照应,大哥你快给我吧,让我俩侄子先歇会儿,咱互相倒手。”
“不用,老三,你不是干这糙活的人,听大哥的。”
就这样,一行人谦让着,互相为对方举着火把上路了,大多数的人得腿着走。
浩浩荡荡的队伍,犹如蜿蜒的小溪。
第二十七章 心晒干了八斤重
马老太掀开车窗帘,一直扭头望着。
望着那条来时路,心想:这路以前常走,以后不会了。
望着通往大井村的那条小窄道,心想:以前说回家回家是回这个村,甭管走多远,家多破,天黑都要回家,以后却不知家在哪了。
望着那一片刚才掰玉米的大地,从前别说丢下十三亩地,就是让谁占一分地的便宜,她都敢和人玩命干,以后却没了,没房没地。
爹啊,娘啊,老头子呀,她也是不得已。
都是为了子孙,没子没孙还活啥?那才是没盼头啦,所以先给你们扔这吧。
越想越难过,老太太捂住眼睛,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没一会儿的功夫,哭的前大襟湿了,肩膀抖了起来,并且因为压抑着哭,从胸腔里发出了像打嗝的声音。
钱米寿往前探了探身子,瞟了眼马老太,确定人家正捂眼睛看不到他的小动作后,才用小手拍了拍坐对面的姐姐。
宋茯苓抬眼。
钱米寿冲老太太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姐姐:你看,你奶哭了。
宋茯苓在心里叹口气,不仅没有看她奶,倒把身体拧了拧,脸微转,冲车门方向。
她想着,让奶好好哭吧,就假装没看到没听到。
因为人在最难过的时候,最希望别人给的安慰就是别打扰,她就是。
这样奶奶也能没负担的好好哭,哭痛快了,无论想不想得开,也能往前看。
宋茯苓悄摸的用右手揉了揉左胳膊,又用左手揉了揉右胳膊,最后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的十指并拢,发现手还抖,没招了,用两腿夹着手。
手为啥抖?掰苞米累的。
苦中作乐,她心里琢磨着:
就刚才疯抢那一阵,如果她在现代时要能有刚才那股劲儿,真的,那就没sei了。
比如电视里演的参加节目,然后限制时间让去超市抢东西,抢多少都算自己的那种,反正就类似那种节目吧,她拿出刚才那气势能给包了喽。
要是能让古代这一大家子、就刚才掰苞米的原班人马去参加,货架子都能给拆了搬空。
想到这,咧了咧嘴。
而这嘴,咧的也真不是时候。
马老太正好哭差不多了,放下手就看见她小孙女在那笑,这给她气的。
“我哭呢,你笑是不是?”
“嗯?”宋茯苓吓一跳,扭头看她奶。
“还嗯,你这孩子是傻是怎么地,心快赶上秤砣大了。你笑啥,现在有啥可让你笑的?撇家舍业的,你挺乐呵是吧?”
“没、没笑啊。”
“你当我瞎啊!”
“黑灯瞎火的,您怎么就能看那么清,也许是看错了呢。”
“我就看清了!”
“好,我错了。”
太突如其来了这错认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呦,奶,您能不能别?您太纠结了,我就是真笑了,也不是笑您,那您想让我说点啥,”顿了下,宋茯苓又补充道:“说错了,我说了呀。”
“说错有什么用,你就是笑话我哭呢!”
“奶,您要是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前后矛盾。您哭我有什么可笑的,我笑也可能是在想别的。再说那有个词还叫苦中作乐,笑不一定就代表是真高兴,有可能是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