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曾经示意,他和她之间有某种网路能沟通,通过绿绣眼的死亡不就是那道网路?
再度奔跑,草坪中央,大榕树下,榕像夜的旧梦,枝叶繁密,静静不动。
跑到那片曾经有过许多绿绣眼跳跃的矮树丛间,脱下白毛衣朝枝叶挥舞,再挥舞。
短枝勾住毛衣、抽出毛线,毛衣渐渐变形。
移往临水淙淙的樟林,不断将毛衣抛向空中敲打高处枝干,再将毛衣摊开像洒网一样丢入空中。反复,反复。
终于,一声清脆短鸣在毛衣底响起,收回毛衣打开看,一隻绿绣眼跌落毛衣袖口,像雪中一片绿叶。
于文文毫不犹豫抓举鸟儿入空,对准最粗最多细枝的干,准备使出全身力气……
鸟儿,没有一点挣扎、啾嚎。
身畔没有一丝风。
闷声隆隆的右耳荡出一阵凄鸣――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啊!右耳,久久听不见声音的右耳,听见了!
她张开手,绿绣眼从容振翅,消失树荫。
儘管心中不愿放手的顽执,仍狠狠砸下那隻脆弱的,任一缕微薄绿烟,消散秋土。
穿回毛衣,离开树丛,她落寞地走向停放脚踏车的地方。
去哪找他?他,是她的记忆,一个从脑门掉出的梦,长了脚,自行离去。
人字亭下罗列着许多脚踏车,她的白色脚踏车被挤在东倒西歪的脚踏车间,是风吹的吗?
落叶满地,人字亭發着严重气喘,併生深秋心病。
她觉得自己是黑夜中一股躁鬱,停不下脚,掠过白色脚踏车,她觉得应该继续往前。
亭的尽头停着一辆银灰色脚踏车,上头坐着一个人,全身黑色衣服,宽大双手环抱胸前,侧身低头。
她小心地退入亭旁松林,松林漆黑没有灯光。
她站在那裡看了那人许久,想像他是被时间遗忘的古魂,想像脚边松针佈满的土地出现一朵白花,想像远处樟林有着成群看望的绿绣眼。
等到心头平静,她告诉自己:“那人是屈老师呀!”
他落寞地望着眼下空虚,没有發现有人靠近,就算有人,他也不想停止已经纷嚷的思绪。
当所有人质疑他的操守,他觉得孤独。
他正想念一双温柔细緻的手,那手会轻拂他疲累的背嵴,划过耳边细毛,移进捲曲消沉的髮际。
那手像秋一样看不见,却处处存在,那是一双写诗的手,一双握着笔杆追寻生命尽头的手。
记忆中一个平静的夜晚,他和她在月下,潮汐刚涨,红树林边的水鸟不停啾嚎,沙鸥、白鹭、绿头鸭。
坐下小歇,将捞浮油的细网放在湿地上,渡轮漏油汙染河水,溼地上的弹涂鱼大量死亡,但浮油不断随碎浪漂来,没有止尽。
她和他双手齐用,在水边捞了几天,只见更多刺鼻的油汙继续漂来。
她一手掐着腰背肌肉,一面盯着溼地上一些细小骚动。
然后,她冰冷的手轻拍他的背,说:“看!那些朝潮蟹,母蟹们正驼着小蟹要回家了,多像是小蟹贪玩不听话,母蟹只好扛起小蟹,碎碎快步跑回巢穴!”她一脸满足笑意,一番话,一轻拍,值了他所有辛苦。
她持续不断轻抚屈俊平心中的阻滞,直到有一天,她伸出手,就要搭上他的肩时,那手转了向,握回她桌前的笔。
那手转了向,她开始写着关于青笛,她遇着什麽?什麽事不能说?什麽事让她对着树出神?什麽人让她惊喜,长叹?青笛是谁?是鸟?
那让她的手转了向的愁!
直到有一天,她伸不动手,眼泪中,让手永远垂下。
他一颗红透透春天的心,再也无法跨越时空交给那双上一季深秋的手。无论如何,他不曾怨怼的手。
啊!有些温柔,无边无际。不管过了多久,始终让人心醉。
想着诗人,屈俊平感到窝心、平静。
宽大的右手放在胸前,想像自己抓紧了什麽,便就真的抓紧了。
他振作,喃喃,这是任由自己颓丧的最后一天。
他思忖,空旷的樟榕一带似乎多了些意外死亡的小型鸟,原因不详。他规划着校园东南的苗圃,苗圃周围有相思林,圃中若种金露花,能招来小体型鸟群,牠们需要密林掩护,需要乾淨水源、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换做是她,会怎麽打算……
屈俊平身后有一名年轻学生,他一直站在不远,没有靠近,没有离开。
深蓝毛衣底下一张白皙秀美的脸,彼得冷冷盯着屈俊平,那不像平时的他。不久,他小心地向前移动几步,屈俊平听见声音,缓缓回头,与彼得眼光交会,彼得没有笑容,仍盯着他。
屈俊平疲累地露出微笑,他不想交谈,站起身,掠过彼得身畔,走向他的办公室。
午夜校园被一轮皎洁满月观照着,静静听,还听得见人声交谈,或许是宵夜街上传来的。
风游进松林,窣窣飒飒。
于文文调了头,双手埋在捲成一团的白毛衣裡,绕过校园后门,慢慢走回宿舍。
第 41 章 石头
上了网,进入聊天室,于文文以暱称[石头]登陆。
(目前聊天室成员:小零,pp,大眼,绿角怪,奶娃。)
[石头]进入聊天室。
奶娃:太噁心了!教授偷拍女学生,应该开除那个教授!
小零:没这麽严重吧!又没拍到什麽!
奶娃:为什麽要等到拍到些隐私画面,伤害了人,才处理,偷拍的行为本就可议,偷拍的动机要受检视,是教授,更该处罚。
绿角怪:说真的,被偷拍的感觉是很糟的,有一次我另一半偷拍我下楼到巷口邮桶寄一封信,他说因为就算只有离开他几分钟他也会想念我,听到这动机时心裏很甜,但我看了被偷拍的我,穿着短裤、夹脚拖鞋,走路时因为屁股痒我还抠了一下,那些镜头我真是再也不想看到,看完后我还是生了几天闷气!很想分手。
pp:动态录影能保留逝去的时间、消失的背影,人们利用这项科技弥补流失的岁月和对记忆的不信任,我就说吧,动机真是件很玄的事,偷拍到底是为了那个被拍的人?还是偷拍的那个人?偷拍人的人想要留住被偷拍人的形影?还是当时自己偷拍的精力?这位教授到底为什麽偷拍?还有那个偷拍教授偷拍的人,为什麽偷拍?还把影片放上网?这些都是可以想想的问题吧!
大眼:我上过那位教授的课,还有他的环保推广专题,他其实很温文儒雅,学生都很喜欢他。
小零:我比较有兴趣知道那个被偷拍的女学生为什麽老是在發呆,而且發呆时间那麽长,我要是能出神个三分钟,就算是脑筋不正常了,那女学生到底在想些什麽,有什麽是可以让人想那麽久的,真让人好奇!
奶娃:好奇不能变成偷窥的正当理由,偷拍是不对的,探人隐私是不对的,这样的校园让人心惊胆颤,这年头,正义都变笑话了!
pp:讲那麽严重喔,关心一下总可以吧!这年头如果都没了关心,那才教人怕怕!
[石头]离开聊天室。
当了几分钟[石头],于文文觉得全身僵硬,心头繁杂,很不自在。
她想起这是小时候常有的感觉,其实挺熟悉的。
走出房门,到饮水机取杯热水,没有茶包,就喝温热的白开水吧!
唸国中时,有一回發了几天高烧,母亲赶回家照顾她,夜裡不断拿温开水餵她,那时的温开水也是这味道。
这味道,好极了!
趴在桌上小睡半小时,于文文醒来,上了网,在 [小雏菊]裡开新标题,上传一段屈俊平拍摄她的画面。
特写梦幻的午后像上辈子般遥远,当时想些什麽,何必细数?
再上传一段彼得拍摄樟林的影片,遥远的空镜头能看见她的背影和忘情拍摄的屈俊平。
谁说不是巧妙一刻?
屈俊平望着她、想着诗人,那是未完成的爱情。
彼得恋着她,思考暧昧,接下来如何进一步?
她望着树梢,思念一个神奇黑影,她还没准备好处理爱情,在是不是对象的模煳地带,她停下脚,转了弯。
两段影片并置,像是后者说明着前者如何被摄製──彼得在拍屈俊平拍于文文。
就像事前说好的,一场各怀心思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