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雨听了,手里整碗热茶全泼了过去,秦十七轻轻一闪,衣角都没沾湿一片。然后递给她一张名单,秦朝雨不去和他计较,抓起一把瓜子翻看了两页名单,才发现是京城有名的几家赌场里传出来的,上面将京城里各家的公子小姐都配了对,分别写了赔率,押输赢。秦朝雨一边翻看一边笑,上面好些人她都认得,只不过多年不见而已,可她看到林天佑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纸上写着:通政司参议林天佑,十七岁,前大学士林沣之子。
六年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个抓着她的手还会脸红的少年,现今已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只是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那碗红枣莲子粥,记不记得他在父亲的灵柩前亲手毒死了他的姐姐,在他生身母亲的帮助下,把林家的一切据为己有。
她还记得自己六年前奄奄一息投奔到漠北表姨妈家时的情形,所有大夫都认为她必死无疑,可奇迹的是她又活了过来。六年后,她以漠北总督女儿的身份再回来时,表姨妈不是没有担心过。也曾劝过她,就在这里做自己女儿罢了,表姨父总归是总督,以后会给你嫁一个好人家。可是秦朝雨不甘心,对于六年前的一切,她放不下,也忘不掉。
这一晚,她睡的很不好,夜里下起了雨,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她哭着跪在爹的牌位前,继母带着弟弟林天佑出现在身后。她拼命的推他们,打他们,却怎么也推不动,她哭着喊:“是你们毒死了爹,是你们干的。”可是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挣扎之间,醒了过来,身边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十七?秦十七?”她小声地问。
“嗯。”秦十七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又做梦了。”
听见他的声音,秦朝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又梦见他们了。”
六年前的往事,比恶梦还可怕,她曾经被它们缠绕的彻夜难眠,直到她遇到了秦十七,直到她发现他也和她一样,被同样的恶梦纠缠着。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养成了互相陪伴的习惯,每到夜晚,每当有一个人做了恶梦,另一个总会负责叫醒对方。
仇恨让她时隔六年再回到京城,可再见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回忆渐渐又回到了从前,就像每个晚上那些摆脱不掉的恶梦。
秦十七说,就算报了仇,也还会有恶梦。
秦朝雨不相信,只是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偶尔闪过的伤痛。
当十一月的最后一场雨下过之后,冬天正式来临了。
秦朝雨等待的消息也如期而至:赵奉己,已故大学士林沣之妾张氏的哥哥张继的得力手下,七年前由家乡元州来京投奔主人,后得主人提携捐了个千总。因借了东家的实力,又做了点生意,平时行事很是嚣张,和六王爷手下的几个奴才走的很近,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作乐,酒后闹事曾经伤人性命,后来赵奉己求了张继,张继又求了张氏并林天佑,最后赔了钱便不了了之了。听说他最近在京里又打算开一家酒楼,张霍替他出了本钱,又请了南来北往的朋友来贺,声势做的不小,眼看就要开门纳客了。
秦朝雨翻了翻皇历,看了那酒楼开门的日子不由冷笑,不过六年时间,林家一家人便都忘了那原是死去二小姐的祭日。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记得他们曾经亲手毒死过这个人,那个“林暮晴”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不论死活,都已经忘记了。
到了赵奉己酒楼开张那天的一大早,秦朝雨便收拾好了准备出去。又叫了丫环如意来给她找几件厚衣服,眼看外面飘起了雪花。
算起来秦朝雨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在京城过过冬天了,漠北虽然气候不如京里,但却没有京里冷,因此何夫人已经派了好几拨人来给她量衣服,裁棉衣了。
“这会儿要是在漠北,早有上好的狐狸皮拿来做衣裳了,比这些棉啊,绸子的袄好多了。”如意一边给秦朝雨收拾衣裳一边道:“前几天听说京里的公子们并宋将军要出去打猎,也不知是真是假,要知道这会儿猎的皮毛是最暖最厚实的,只是咱们在别人家住着,想得着这样的东西也难。”
秦朝雨听了笑道:“这有何难,等我出去几天,包管你就有了。”
如意听了踩脚道:“我的祖宗,这儿可不比咱们总督府,由着你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老爷夫人都由着你。这可是京城,您一个姑娘家到处闯,让人见了还不得笑话咱们老爷家教不严?”
“放心。”秦朝雨道:“我扮上男装,就看不出了。”
如意仍是不愿意,但无奈秦朝雨执意要去,无奈之下,只得给她扮上男装,又千嘱咐万嘱咐的,才让她去了。
出了何府,秦十七的马早已等在门外了,冷风扬起他青色的斗篷和黑发,白雪映着如碧玉的眸子,宛若画中人。
秦朝雨缩了缩肩膀,感觉自己和他一比,他才更像主人。
去往郊外的路撒了一层细雪,冷风中隐隐可见林家的墓地。
秦朝雨纵马过去,只见墓碑上刻着父亲的名讳,在父亲的身旁是母亲,还有她最爱的大哥,大哥身边的一块空墓碑上还没有刻上名字。想来是为秦朝雨准备的,只是当年她被毒死后,无人找到尸体,于是也没有下葬。
秦朝雨冷笑,不过十年时间,林家的人便只剩下了继母和她的儿子林天佑。
今天不是正经祭日,所以墓地并没有什么人,想是因为下雪,看墓人也不知偷懒到哪里去了。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秦朝雨跪拜过父母亲人,这才上马向秦十七道:“今天是我的忌日。”
六年前,林家的二女儿林暮晴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被弟弟毒死。
有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秦朝雨笑着抹去:“估计没有人记得了。”
两个人沉默地策马下山,谁也没有说话。
这时,突然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转过弯,只见一匹白马飞驰而来,转眼便到了面前。
秦朝雨一怔,隔着细细的雪花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官员骑在马上,转眼便来到了眼前。见到二人,这个年轻官员显然也是一怔,目光在二人脸上掠过,突然怔怔地停在了秦朝雨脸上。
林天佑。
虽然隔了六年,但秦朝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号称他弟弟,却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人,虽然六年间他由少年变成了朝廷命官,可是目光和神情却一丝也没有变。
仿佛中了魔一般,林天佑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就要喊出她的名字。
这时秦十七突然策马挡在她面前道:“这位大人,请问归云寺怎么走?”
听了这话,林天佑才看了看秦十七道:“二位走错了路,归云寺并不在此。”
秦十七只是随口说了个名字,当然不在,于是便向林天佑道了谢,拉着秦朝雨离开。
风雪之中,二人策马走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去,只见半山路上,林天佑还依旧站在原地。
回到何府,秦朝雨裹了两条被子,才渐渐从寒冷中缓了过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今天,这个日子遇到林天佑。
按秦十七所说,这个时辰,他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下朝便赶过去。今天是张氏家里亲戚酒楼开业的大日子,作为主子,林天佑不去吃现成的酒席,又不带一个仆人跑到这里做什么?对于当年他亲手杀死的人,难道还心存愧疚不成?还是只是去提醒自己,这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死。
外面有人轻轻敲窗,秦朝雨见无人,打开窗户,只见落着雪的窗台上放着一封信,打开看时,却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明日午时,三月街,虞白。
秦朝雨六年前到漠北投奔总督府之后,便拜了行云大师为师,行云大师一生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跟着他云游四方去了,秦朝雨勉强算是他的关门弟子,而她的二师兄,便是公子虞白。
第二章 公子虞白
京城向来有东富西贵的说法,皇宫在正中,城东住的是富人,城西住的是贵族,城北大多是百姓居所,而城南一片比较混乱,酒肆牌坊林立,还少不了青楼一条街。
这条青楼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三月街。
可是取自烟花三月下扬州么?
马车从三月街边上一条沿河的小弄堂里拐过去,七转八绕之后,在一家勾栏院的后门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