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在他那张绝色面容前面的,是“西南将军”这个头衔,以及秦国大半领土掌权者的名头。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政客,甚至敌人。
“疼……疼啊……”
抓着沈长河胳膊的士兵非常年轻——单看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岁。这年轻的士兵脸上、身上全都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的斑点,相当一部分斑点已经开始溃烂,由里而外地冒出黄白相间的脓液,看上去又恶心又可怜。他紧紧闭着双眼,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闭着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两行血来——
黑色的血!
“救命,救我,我不想死!”他无法睁开双眼,因此胡乱地抬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就像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沈长河轻轻地握住他伸向天空的手,柔声道:“不要怕,你不会死的。”
“……将军?”
年轻士兵虽然看不见,但却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激动地回握住沈长河的手,眼角缓缓淌下一大滴泪水:“我不想死……求求您,救,救我……我好疼啊,快要疼死了……我想回家……”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沈长河垂下眼帘抱着他遍身脓血、残破不堪的身体,直到怀里的年轻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而,在病房里其他伤员此起彼伏的痛苦叫喊之中,除了沈长河和那个为他上药的护士之外,没有谁再注意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此情此景之下,饶是段焉也无法不动容:“沈将军……”
后面的话,在他忽然间看到沈长河露出的小臂内侧里几处开始化脓的伤口之后,戛然而止。段焉难以置信地向他挽起的袖口里面看去,竟能隐约地看见更多、更可怖的溃烂之处!
“你怎么……?”
沈长河缓缓放下士兵的尸体,竖起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简单吩咐医护人员处理安葬事宜之后就起身离开了病房。段焉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却听沈长河背对着他道:“先生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段焉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当即开门见山:“感谢将军打赢了武州会战,我想,这次胜利将替我国争取到一段短暂的和平时期,理事会希望将军能够借此机会向国府为我*党争取一下合法政*党的地位。”
如今沈长河已是新党党*员,理论上他的一切行动都要受到新党最高权力机关——理事会的制约;然而在这个实力为王的时代,理事会并不能左右他作出任何行为和决定。
直到这时,沈长河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惨淡,碧绿色的桃花眼中却似有火光跃动:“此事我一定会做,但不是现在。如果我与新党的关系现在暴露,国府必然借题发挥,于大局有害无利。”
“……”段焉沉默半晌,又追问道:“那么请问将军——你所说的能做此事的时机,又是什么时候呢?”
沈长河立刻反问:“我也有疑问需要先生解答——此前我已多次向理事会提出申请,请求各地新党武*装在敌占区配合正面战场开展游击战等军事行动,敢问这件事落实得怎么样了?”
段焉被问住了。
沈长河说的“这件事”段焉当然一清二楚——因为段焉自己就是理事会会长,所有的申请都要经过他手进行审核。他明知道沈长河所提的要求正当、合理且十分有必要,但不能这么做。新党艰难蛰伏多年,时至今日才攒起了一点“家本儿”,有了和维新政府对抗的底气;要他们现在为了救国救民而献出地方武*装力量,这怎么可能!
他这边面露难色,一言不发,沈长河便“哦”了一声,冲着他嫣然一笑:“我记得非常清楚,新党宗旨在于提升秦国民众福祉、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可名实相副才能赢得民心,不是么?党内同仁做出些实际成绩来,我也才好为咱们新党从维新政府那里‘虎口夺食’啊。”
说完这句话,两个男人彼此互相凝视着对方,再也未发一言。良久,段焉才笑了笑,道:“兹事体大。段某虽然有心助将军一臂之力,但这件事还是要经过党内大会讨论通过方可施行。理事会的意思是,希望将军可以赏光莅临根据地,我们坐下来谈一谈战后党内外的诸多事宜。”
“好。”
沈长河异常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是理事会的决定,沈某自当服从。只是,我也希望理事会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沈某在此,静候佳音。”
很快,段焉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沈长河只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其他都乏善可陈的军阀;直到党内大会上沈长河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最终以高超的演讲技巧和激昂的热情感染、蛊惑了在场绝大多数新党党*员代表的情绪,促使他们高票通过了“在东瀛占领区发动武*装反抗”这一决案,段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从前低估沈长河这件事究竟是有多么愚蠢!
这样的人若站在自己这一边还好,若立场暧昧、甚至站在新党的对立面上,那无疑将是一场灭顶之灾。然而现在的沈长河名为新党党*员,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在理事会的掌控之中;且此人太有主见,且对于新党标榜的“国家*主义”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可言,因此无论是组织上还是思想上都完全游离于新党之外,随时都可能背弃自己这一方。
这样的人物,不确定性太大,而且也太危险了。
段焉暗暗下定了决心。既然沈长河如此难以控制,那么就用别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要么立场明确地归顺新党,要么在与维新政府的内讧中两败俱伤、甚至被维新政府彻底吞并!
三足鼎立(二)
三月末,仍在前线坚守的沈长河收到了来自凉州陪都总统府发来的急电,要求他速回陪都,称有要事相商。
临走之前,话唠的莫里森神父再次找上了他,牛皮糖一样追在他身后恳求他带自己一起回去。沈长河刚开始并不答应他的请求,奈何这个金发蓝眼的白人青年活像一条真正的癞皮狗,软硬不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粘上了他不肯离去,最后他也只得默许了莫里森的请求。
“将军先生,你真好看!”一路之上,这位大型犬一样傻兮兮的神父摇着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尾巴,大声用大洋国语冲他发着花痴:“哦!你简直就是美神维纳斯在人间的化身,我的上帝!”
他以为沈长河听不懂大洋国语,因此这话说得肆无忌惮大言不惭。沈长河既赶不走这只大号癞皮狗,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装作听不懂大洋国语的模样,保持沉默。
莫里森这个人,如果没在夸他貌美,那么就是在向他传教。莫里森自己花自己的钱向军队捐献了一座医院以及大量财物,但他口口声声称这些捐赠是“上帝的旨意”,并在沈长河致谢时加以纠正、让他转而感谢上帝他老人家的恩赐。为此,沈长河曾问过他:“你让我相信上帝,那么上帝在哪里,长什么样?”
一向磨磨唧唧温温吞吞的莫里森神父这次竟勃然大怒:“胡说!上帝就是上帝,我等凡人当然无法揣测他的形貌——上帝,无处不在!你怎敢用偶像崇拜这种歪理邪说来亵渎我们的主!”
“……”沈长河摸了摸鼻子,嗤笑一声,不屑反驳。
他是真心觉得莫里森脑子有坑,但同时又并不讨厌他。对于上帝教,他虽然因为莫里森的原因很有好感,但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作为一个朴素的无神论者,沈长河只知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果左眼跳了他就信,如果右眼跳了……
那就去他妈的封建迷信!
所以,这一路上他只觉自己的右眼“跳”个不停,心里也就腹诽了一路的封建迷信误人不浅。被毒气侵蚀过的身体恢复的很慢,伤口化脓感染得厉害,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能咬牙挺着。
白承礼胆子小,着实被他那又恶心又可怖的伤口吓得不轻,以至于根本不敢着手去处理他的伤口,最后还是索菲亚胆大心细且毫不嫌弃地为他剜去了后背上所有伤口处的烂肉、并一一包扎妥当。由于她时常要为沈长河换药,因而在外界眼中两人也“越走越近”,两大美人的如影随形也让一些百无聊赖的军官和士兵多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人甚至私底下把索菲亚称作“将军的宠姬”,肆无忌惮地大加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