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她脑袋里吹小号,纪南只听见嗡的一声,险些跌坐在玻璃碎片里,只能任凭费嘉年摆布。踩进费嘉年拿来的干净拖鞋里,她才活了过来,蹲下来要帮他一起捡大块的碎片,费嘉年却皱着眉说扫把扫不干净,干脆去找吸尘器。
何安平对高新科技的接受度远高于同龄人,光扫地机器人就买了三个,可平时家务都扔给钟点工,费嘉年找了半天才从储物柜深处挖出一个崭新的包装,又花好一会儿功夫看说明书,走到厨房里,只见纪南拍着手站起来:“大块的我都扫进簸箕里啦。”
背着手,神色小心翼翼,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子,怕他不高兴。
费嘉年突然觉得怪异。
“手伸出来我看看。”
“看什么?”
费嘉年露出“你不老实我也不配合”的姿态,纪南望望天看看地,磨磨蹭蹭地伸出一个拳头。费嘉年哭笑不得:“纪南,你今年上三年级吧?”
“谁说的?”她挑眉,“今年六年级了我,信川市游泳比赛第二名,我还给你当啦啦队呢。”
费嘉年愣了:“……真的?”
“我乱讲的!”纪南就是随口胡诌,没想到他这么好骗,赶紧摆手表示你别当真啊,话还没说完,费嘉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右手大拇指被划了一道口子,看着不算长,但还在往外流血。大过年的,这么点小事,她竟也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不起。”费嘉年点点头表示认可。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她还嘴硬。费嘉年无奈,取来棉签和双氧水给她清理伤口,蘸湿了的棉签头往手上一按,纪南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疼了吧!干!
费嘉年感到她下意识地往后缩手,抬头问:“疼吧?”
“疼啊。”纪南没好气。
她本是随口抱怨,费嘉年却好像当真了:“……对不起啊,我轻点。”
他不笑的时候,跟男大学生其实很有点距离。眉骨高,五官线条分明,看起来甚至称得上凌厉,但不知怎么的又有些疲惫的样子,好像人生对他不太友好,使他这一路走来,无可奈何地吃了许多苦。
这双眉毛很漂亮的,形状好,没有往四面八方乱长的杂毛,睫毛也漂亮,又长又密。纪南还记得那次在医院,她上楼送东西,见他躺在病床边睡觉,睫毛安静地覆下来,在脸上投下阴影。当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蝴蝶。
现在这只蝴蝶又在她跟前扑闪着翅膀,像小说里读到的催眠术,看着这只怀表左右摇摆,她被迅速蛊惑,神差鬼使,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食指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费嘉年的手一紧。
“还疼吗?”他低声问。
纪南眨眨眼睛,迅速收回肇事手本手:“不疼。”
他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视线拐了个九十度大弯,落在旁边的时钟上。
“不早了。”
纪南听明白了,这是要送客呢。
胸口的火又烧了起来,铺天盖地,烧得纪南灵台一片清明,终于想起了这次来北京找费嘉年的初衷。
最初的最初,只是冲动而已。
明明自作主张闯进来的是他,可头也不回地跑掉的也是这个人,弄得她很不爽。每天早上醒来,在对上班和低温的抗拒之中,隐秘地还藏着说不清的期待,她允许自己等十五分钟,等到迟到前五分钟从床上跳起来,没有清水白米粥,也没有喷香的豆腐脑和白斩鸡,什么人也没有来。
她像被驯化了的野生动物,但驯兽师不辞而别,连个饲养说明书都没留。
“你不可以这样。”
纪南听见自己说。
费嘉年的瞳孔肉眼可见地发生八级大地震。对话的氛围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质变,他无从分辨,但下意识地觉得这样非常危险,仿佛往前看就是悬崖边中断的火车轨道,费嘉年扭过头,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专注地盯着墙上的时钟:八点零二分,何安平还没有回来。
“我来北京根本不是来出差的,都快过年了,哪家公司还派人出差啊?”说到这里纪南自己都觉得好笑,“我昨天就来了,酒店就在你家小区旁边,我都不敢出门,怕碰上你,没准备好该说什么。早知道就住远点了。”
脑袋里紧绷的神经一根根地依次绷断,每断一根,她竟然还更冷静一分。
“你都没跟我说句话就走了,什么意思啊?我们是朋友,你说的。”
费嘉年终于吭声了,好像终于等到人给他上发条:“嗯。”
纪南伸手,把他的脸掰正。这下两人终于算是面对面了,右手手指紧贴着他的腮帮子,压得好疼,碘酒还没干,八成得在他脸上留印子,但她顾不上。有一万句想说的话,被激得冲到嘴边,气势汹汹,就等着她张嘴泄洪,可她开口,只说出三个字:“费嘉年。”
“……嗯。”
好没意思啊。纪南丧气地想。费嘉年浑身上下写满“我不想听”,她但凡稍微识趣一点,就该马上起身道别,连夜收拾东西买机票坐最早一班飞机回信川,最好在他放完寒假回来上班前找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工作去外地上班,新疆吧,新疆不错,有够远,一辈子都见不着才好呢。
可她从来都不是个识趣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
“费嘉年。”
“嗯。”
“我跑这么大老远来,也不是家里没饭吃,你知道的吧?”她直视他的双眼,也逼着他看自己,“我特别特别想见你,所以才来的,现在你知道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纪南:看球
☆、除夕
信川这座城市其实很不错,空气湿润、风景秀丽,东西也好吃,在跑到十万八千里外读大学、工作的数年里,纪南曾无数次怀念路边早餐店里的小笼包和阳春面,味蕾有独特的记忆,自作主张地为人划定归属。
所以当纪昌海以冯蕾心脏手术的名义把她叫回这里的时候,她别无选择,却还能自欺欺人:信川很不错,我很怀念它。
妈妈的手术恢复得比所有人预期都快,因为远离家乡而产生的强大滤镜让纪南从春天平稳过渡到夏天,在兵荒马乱的秋天结束后,第一场冬雨来临,接着是漫长寒冷的十二月,还有绵绵不休的雨天,又冷又潮,没完没了。
妈妈穿得够不够啊,别感冒了。
纪南想着,出门前就多带了件大羽绒衣。航班在早上十点落地,冯一多小半年没见外公外婆,兴奋得要命,恨不得举个牌子冲进海关,奈何小姨跟她没什么共鸣,她满肚子话没地方说,憋一路了,在看见外公外婆的第一秒化作一声浮夸的大叫冲出喉咙:“哎这儿——”
纪南心里想着事,反应过来时爸爸已经推着行李到了面前,妈妈搂着蹦蹦跳跳的多多走在后头,见了她就叫:“南南。”
冯蕾保养得很好,皮肤状态比同龄人都要年轻不少,但那场不大不小的手术总归还是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小半年不见,脸都瘦得凹了下去。上一回瘦成这样,还是纪东出事的时候。
纪南莫名地打了个激灵。纪昌海立刻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开口语气里就有不满:“又穿这么少?就爱臭美,光是美有什么用?”
小半年没跟这位爹正面遭遇了,纪南望望天,看看地,还没想好怎么闪避,冯蕾就上来挽住了她:“南南,你开车来的是不是?后备箱装得下我们两个大箱子吗?”
纪南明白她的意思:给我个面子,别一见面就吵。
于是乖巧地闭上了嘴,“装得下的,放心吧。”
纪南大大咧咧惯了,和更大大咧咧的冯一多过日子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在纪昌海面前却打起了一百分精神,好几次下意识地用脚关冰箱门,或是随手把水杯放在餐桌上,想到爸爸,顿时汗毛倒立,赶紧收拾干净,就怕弄得他不高兴。
大概是出发回家前也经过冯蕾的认真敲打,虽然一见面就对女儿的穿着进行了一番不必要的点评,但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纪昌海总体上还是保持了极高水准的耐性。冯一多看在眼里,心里长舒一口气:她可提前一礼拜开始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别让小姨和外公吵架,如果这个要求太高,那起码也别在年三十前后吵吧!
她不知道,小姨也天天在心里念经:别跟我爸一般计较,别跟我爸一般计较,别跟我爸一般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