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热。”她清了清喉咙,“暖气开太足了吧。”
纪南在墙上摸到了空调按键。显示屏上空空荡荡,她忽然想起自己是最后一个走出梳妆间的,关门走了两步又跑回去把空调也关了,林婉笑她多事,她还说这叫节能减排。已经到了十一月,长江中下游的信川市本同闷热一词毫无关联。
“我刚才有哪里不对吗。”
“什么不对?”
费嘉年说出来就后悔了,掩饰道:“……没事。”
纪南明白他在说什么。
好像蹩脚侦探又露出马脚,她摸摸鼻子,拢拢头发,靠在沙发上道:“表情。”
费嘉年的扣子刚扣到胸前,“……表情?”
这间屋子实在很闷,她有点喘不过气。甩脱了高跟鞋把脚放在矮凳上,身体和头脑同时放缓运转速度,纪南忽然觉得无趣。打从两人在家长会上重逢以来,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就没有止境,时常正邪颠倒、情节诡谲,她分不清角色,自己把自己折腾累了。
“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的笑容并不是真心的。”隔着门,她的声音却很清晰,“当然这都是我的个人臆测……”
更衣室的门突然打开。纪南猝不及防,脚还翘得老高,裙子拢到膝盖,愣愣地看着费嘉年从门后走出来。领口处的三颗扣子还没扣上,他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喉结和优美的颈部线条,纪南第一次发现他的手指也很好看——长而骨节分明,线条好看,同时也有力量感,不知道拿着粉笔板书是什么样子。
完了完了,狐狸精,是狐狸精吧。
“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是吗?”
实在是没见过这等场面,纪南不由自主地结巴了一下:“啊,啊?”
费嘉年也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在并不算多的记忆里,纪南是看他不顺眼的高中同学,是说不喜欢就一个字都懒得多讲的茅坑臭石头,或是路灯下那个让他琢磨不透的影子……他看不真切。眼前的纪南,呆呆愣愣,那种劲劲的感觉都不知道哪去了,倒是有几分憨。
“过去一点。”
“啊?”
“过去一点,给我让个座。”
纪南赶紧爬起来,挪到了沙发另一端。他接了两杯矿泉水在边上坐下,把一杯递过来,纪南低头猛喝,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有咕嘟咕嘟的水声。
“其实你说得没错,这是我的问题。”费嘉年忽然开口,“我家的情况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我爸妈关系很不好,我也跟他们不熟。”
他坦诚得惊人,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十岁以前,他由爷爷抚养,在那个狭小破旧的教师公寓里长大。父母在外工作,到他上小学才回信川,他第一次回到那个城南的小家过夜,感觉像被遗弃。
察言观色说不上,爸爸妈妈都对他很好,但在小孩子的眼中,他们不比两个陌生人更强。费嘉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乖巧伶俐。他长得像费建明,细皮嫩肉、五官鲜明,叔叔阿姨都说他笑起来像小天使,让人开心,于是他记住了,露出几颗牙、嘴角要向哪个方向、拉开多大距离,一一计算清楚,刻在心里。
高中后,父母彻底分居,何安平去了外地,费建明为了表明态度,搬去了单位宿舍,这间小小的房子只剩下费嘉年一个人。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乖巧、漂亮、有礼貌,并不能阻止父母离心,却让费嘉年一次又一次尝到社交的甜头。
这样就会有人喜欢我。只要有人喜欢我,我就是安全的。
直到人群里,一个女孩将探究的目光准确投掷到他身上,像聚光灯将他灼伤,一字一句,问:费嘉年,你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他的故事。
一墙之隔,宴会厅里爆发出欢呼声,是林婉妈妈硬要搞抽奖,好好一个婚礼,愣是搞得像公司年会。
纪南把脚缩进裙子里。
“冷?”费嘉年的声音轻轻的。
“有点。”
“我们出去吧。”他站起来,伸出手。
我们,谁跟你是我们,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心跳太快了,让她发慌。纪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从沙发上站起来,却忘了手机还放在膝盖上,一下落到地上,屏幕亮起,是多多的信息:
小姨你快来,我在门口。
☆、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改一点内容 不影响剧情
在这里见到冯世康,完完全全出乎纪南的意料。
这个名字也好几年没出现在她生活里了。上一回见她还在读大学,从外地回来过年,到家正是下午四点,屋子里却静静的,她能清晰地听到窗外的风声。
她走过去叫了声妈,冯蕾恍如梦醒,未及擦净双手为女儿倒茶,被她一句话堵住了喉咙:“怎么了?”
“多多爸爸来了。”
纪南这才意识到,咋咋唬唬的小炮仗多多竟然不在,原来是被亲生父亲带出去吃晚饭了。
对于这位父亲,纪南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张细皮嫩肉的脸——他生长于一座以金属冶炼闻名的北方城市,眼睛和眉毛的线条却都十足柔和,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不像北方人,倒像是江南小镇里的大姑娘。晚上□□点钟把女儿送进门,他也不敢看纪昌海夫妇,只结结巴巴地说:“我先走了。”
落荒而逃,这就是冯世康在纪家人面前的形象。
几年过去,他好像胖了一点,头发更短了,多了几分中年商人的气质,目光却依然躲躲闪闪,让纪南忍不住纳闷:我脸上有刀子吗?
冯一多捏着手机,十分局促地靠着大理石墙面站立,像士兵接受上级审阅,远远地见她来,眼睛立刻开始发光:“小姨!”
纪南犹豫了一下,过去揽住她,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姐夫。冯世康像被电棍扎了一下,脸色苍白,还未开口,一个陌生女人向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说:“纪南,你好。”
无名指上一颗钻戒闪出十足正宫架势,要将唯唯诺诺的小男人挡在身后,为其遮风挡雨。纪南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低头看冯一多,她眼中不见难过,只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纪南把冯世康现场铡成两截的心都有了。搂着冯一多的手紧了三分,她的脸上挤出真诚的笑容,“姐夫,来信川也不打个招呼?”
冯世康抖了两抖,道:“我,我来参加老师寿宴……”
“什么时候办的啊?”
“就今天。”
“不是这个。”纪南笑嘻嘻地问,“我说你的婚礼。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冯世康张了张嘴,耳朵通红,像一场滑稽戏的主角。纪南没给他粉饰太平的机会:“里面还有事,我们先进去了,有空来家里坐。”
冯世康在背后哎哎地试图叫住她们,被老婆掐着胳膊按住了,纪南不想看,搂着冯一多大步向前,走过一个弯角,冯一多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臂,问:“小姨?”
她把女孩脑袋后面不服贴的两撮头发捋平,说:“去车里等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
好在林婉那边也差不多了,纪南打了个招呼,她一听“多多爸爸”,眉头就皱了起来,搞得纪南发笑:“你今天是新娘子哎,喜庆一点行吗?”
林婉撇撇嘴,“看不上这男的。哎,你把费嘉年弄哪去了?”
费嘉年?
纪南愣了。
她一收到多多的求救短信,提起裙子就往外跑,费嘉年被她扔在化妆间,忘了个一干二净。
“哎。”林婉指着门口,“说曹操曹操到。”
冯一多还在外面等着,纪南只来得及抱歉地说了声“对不住”,拿着包和外套就往外跑,擦肩而过的瞬间,费嘉年身上淡淡的洗衣皂清香混着果汁甜香飘过来,她的脚步就滞了一下,心想,用的什么这么香啊,下回问问。
冯一多没有走。
她把手背在身后,神经质地抠着指甲边缘的死皮,听到爸爸跟过来叫“多多”,嗯了一声,权当打招呼。
她不是不想跟爸爸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外公外婆不喜欢他,觉得他不负责任、对不起妈妈,小姨从来不说什么,但心里也看不上他,她夹在当中,像一块形状自由变化的橡皮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爸爸身边的阿姨姓陈,她其实早两年就见过了。她去上海参加夏令营,爸爸正好也去那里出差,请吃了一顿饭,就把陈阿姨正式介绍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