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8)

作者:绝不鼓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和他一样,是万千身不由己,沉浮不定的蜉蝣中的一个,又不同于他们每一个。恍惚间苍老的男人想起,她眼里永远燃着灿烂的,令人迷醉的希望。她站在那里,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她一动起来就是寒夜里温暖的焰火,枯黄前绽放至极致的陌上花;就是红衣飒沓鼓声起,当舞剑挡百万师。有她在的地方,永远是朽木逢春,甚至一度有人认为,只要她在,什么改变都做得,什么苦都受得。

这个为家族投入了大半生,被钱财权势迷了眼的男人突然有一瞬不稳定的空虚,他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

他一向厌弃的儿子手一动,束发的玉冠散开,便露出一把玉刃。他冷冷一笑。

“你你你……”为了掩饰一般,他色厉内荏地斥道,“烟视媚行,成何体统!”

……

不成体统。

文朝上下的大街小巷,民生治安还较好的地方,大都贴有这样的檄文。

伤时骂世的人哪个时代都有,区别只是多寡。圣明时代敢说“面刺寡人者,受上赏”,又几乎人人识字,纠错的人就多,就更圣明;浑浊的时代又说“诽谤者斩”,并把识文习字垄断在某些人手里,纠错的人就寡,就越浑浊。识字的人不敢开口,不识字的开不了口;识字的死了,文明就断绝:这种恶性循环,直到文朝后的义朝重开学堂,才有所改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正意义上的“伤时骂世”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是被一些悲春伤秋的酸腐文人给矫情坏了。悲欢相通,正反相成,爱到极致就可能生恨,恨极了痛极了自然要骂。爱之深责之切,人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骂一个无关的东西干嘛?

这“骂”更像是一种警醒,一种鞭策,一种基于已有现实的不满指出,把你气得跳脚吓得魂不附体,在这期间无数次想:居然还有这般的弊端,倘一发作起来,可如何是好?——极端的甚至会想,是不是封了口,这事就没人知道?

待得灵魂归位,又寻得一种庆幸,一种解脱。将错就错堵不住悠悠众口,知错能改却能让人心服口服。

写这种檄文需要技巧:眼界的技巧,思想的技巧;文字的技巧,藏身的技巧,要让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才好。在具备这种技巧的三两句真真假假的骂声里,这篇以“不成体统”为主旨的檄文,恰是张状元——一位姓张的秀才,后因屡举屡不中,最后还被人顶替而气冲九霄,扔了委婉的“寓”、“赋”体,易名“状元”的奇人所撰。

这位写檄文的奇才,眼光也毒辣,言辞也狠,大热天的能令人从头冷到脚,鼎盛时能把一株桃树骂得好似它结了西瓜。岭南李氏也骂,神鬼天意也骂,公子荆悦更是他笔下的常客——连“伟绩丰功无胜记,秽德丑行不屑书”,不在乎身后名的公子荆悦都几次气得想“上天入地而见其人”,又被郭四娘以最初的两句“何以充满活力”、“功不惮扬,过不惮改”给堵回去了。

这身只影单的逆潮者,更像是徘徊在朝廷之外,世家之上,百姓之间的天谏言官,一针见血地去堵那源头:哪怕形只影单。

文朝初立之时,位列王侯的郭四娘郭曲,曾专门为他和他这般的人独设一墙,好贴那檄文。那时即骂即改,令行下效,真的是一时大治。

说来有趣,哪怕民间传得再凶,岭南传得再不堪,无论是现下这一杆笔“骂

得一个时代抬不起头”的逆潮者,还是未来郭曲身边,那被命运狠狠愚弄,“阴险狡诈”的助潮者,都没有置喙过郭曲的风流。

大概人才的默契,万里之外也能看透。

……

人类啊,大概因为所处的时空不定,总处在不断的变化中。有时候总模糊地觉得,千年前还幕天席地,下一瞬却已砖瓦齐整了。

女装的青年仙姿映貌,每一步都是春雷破晓。他又怎知与未来的自己在风沙中相向而来,又擦肩而过,那多年后的雨丝是命运的讥嘲。

当他摊开掌心,错落的纹理仿佛腾空而起,上达云海,引来交织的幻象。方寸是一面威严而凶煞的旗帜,转瞬化成雾里孤灯明灭。倏尔是曲折蜿蜒的旭江水,最后霜冻在人迹苍茫的冰川雪原。

甘露雨水普泽天地前,云海中万千次痛苦翻卷。

他抄起戟,翎子翻飞几番偏转,眉目间凛然英气姿态一变。训在生死间,兵在险中练,恰似他过去的十几年。

他是未来文王室的军魂。

不折戟后不折人。

第八章 南楼划策制初定 北山结发束光阴

“制度、制度、制……”紫色朝服的男子紧锁着眉头,食指弯曲,每念一次,就叩一下桌面。

在他不远的地方,另一个衣衫不整的,相较男子更为单薄的人影斜靠在椅背上。威严的太师椅硬是让他缠成了藤椅,眼角扬起一抹迤逦的弧度,给他并不出众的外貌平添一份惊艳来。不同于束发严整的镜中君,他披头散发,整个人都显得荒谬;可他的神态、气质,分明他与惯有“玉面郎君”之称的倪相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压了一头。

“郭四娘!”终于倪昌看不下去了,“你就不能好好办事儿么?再这样懒散,又该被参一本了。”

“谁参?”这声音分明是个女子,再往颈上看去,也寻不到明显的喉结。这下子再细细打量,眉眼间的不羁都成了英气,白得过分脚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一翻手间,那只隔一层皮的血管脉络……

“咳。”她染了春寒,摆摆手笑道:“女子上朝花名在外,上谏的本子不早把你相府淹了?”她随手拿起一本未批阅的,另一手持笔随看随写,过了大半,及至参奏郭氏——她自己的地方,朱笔画个圈扔回去,不再批了:“喏。公子不动我,参千百本又奈我何?”

“批得那么快?”倪昌拿起来一看,要点尽数圈出概括,除了字草之外挑不出一丝错处,“你以后公文自己批,别找我。”

“别别别。”她讨饶,“小事不想管,大事管不了。瘟疫、饥荒、地震什么的……我看了也没用啊。……咳。”

她这一声已露出疲态,却不给他时间便问:“想出来了?”

“红尘令那边说镇不了白帆,只拓了那里常叙指出来的制度问题。……常叙是个人才,可惜一早就在对立面。”

“镇不了?”郭四娘皱眉,“因为不忍心把一群人逼上绝路,于是放任他们去侵略更无辜的良民?”她没有多说这个问题,倪昌和她早就此争论过太久,太认真,也太厌倦,“这边有个檄文写得不错,看看?”

倪昌面皮较薄,却也忍着羞愧看完了。这边郭四娘还笑他“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他就已经开始思考:“文朝开朝时立下的机制沿用了这么多年,当时合宜,现在却未必。当时新朝初立,兵甲未敛,崇尚文治。而今乱世,只怕得武治。约法束人心,教化开民智……”

“总不能兵临城下,民众还扶□□欢迎入城不是。”郭四娘赞同一句,再两手撑在桌子上,“不但要改,而且要大改!”

“来不及了,恐怕得到后世。”话是这么说,他却一口气历历数来,“官员升降、财产调度、礼法、军部、刑法、工匠——手工艺;外交、农业、商业;档案收录、修史……”

他已经想到了盛世,这真是一种错觉。

“吏户礼兵刑工;士农工商;并外交、教化便是十二部——是不是多了些?”

“裁一下人。”郭四娘接道,“正可以去掉那些混日子的、不做事的。”

“还有不批公文的。”倪昌突然道。

“别。”郭四娘把自己绕进去了,“再加一个吧。古来制度约国约民,当有一地正君心。”

话落便递过一张纸,上面墨迹未干,正是她瞬息写就:

某亭掌教化,某台明律法;某楼控半面虎符,某阁敛天下财;某厅革故岁,某堂授礼法;某馆调官员升降,某斋管农,某轩束商,某榭待外交,某廊收录官员档案,某桥正君心,某坊理手工。

亭台楼阁,厅堂馆斎,轩榭廊桥坊。正是当时世上所有建筑规格。

“为了避开十二月份,你倒是煞费苦心。”倪昌笑她,“所以前几日问我治国以何为首,是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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