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像是早就起了,居然还换了身衣裳,淡淡的水色,在氤氲的山雨水汽里显得长发如倾墨,眉眼点漆一般。修士精通真言,乱飘的硕大雨点连他一根头发都没弄湿,从头到脚格外清爽齐整。
“大家都是中土仙门修士,出门在外本该互助,我与七师兄替师姐们取来果实,不要钱。”
他把“不要钱”三个字说得还挺重。
周璟朝他使眼色,师弟又呆了,没听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吗?这女的昨天不发怒,不表示今天不发怒,搞不好她马上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令狐蓁蓁果然露出一种要发怒的神情,张口却道:“那剩下的呢?还是放烂掉?”
秦晞慢悠悠拨着头发,答非所问:“你既然没走,那要不再等等,待我们取到了果实后,送你下山?”
他是真打算叫她亲眼看着他们糟蹋果实,好死心离开对吧?
她被气得胸口疼,转身欲走,冷不丁却听他说道:“我去打些水。”
令狐蓁蓁猛然扭头,果然见他要去拿石屋里的瓦罐,她“嗖”一下蹦起来,动若脱兔,一溜烟窜过去抢了所有空瓦罐,做出往袖子里揣的动作,竟然还真被她收了进去,也不知藏在哪儿。
抢完她拔腿便跑,跑得比昨晚还快,怒道:“瓦罐是我的不许你们用!”
话音未落,便觉秦晞追在后面,令狐蓁蓁以为他要动手,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手指立即扣在袖袋上,谁想他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倒不像是要来打架的。
不打架自然最好,然而她素来厌恶背后有人,何况还是这无赖,当下只用眼神狠狠杀他。
秦晞却盯着她右手腕的深色木雕镯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用银墨画出纹饰,一看就是加持了袖中乾坤法的宝具,怪不得两手空空,却什么也不缺,体量不小的瓦罐也能收纳入怀。
这东西只有手艺人会做,十分罕见,豪富之家都未必用得起。
他复又看着她干净的脸庞与衣服,在云雨山这鬼地方待了许多天,还能这样洁净,她又不是修士,身上应当是有避雨符之类的东西。
这算什么?身上带了一堆价值连城的符纸宝具……的讹诈女?
大荒果然奇人奇事甚多。
见令狐蓁蓁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便笑了笑,问得无辜:“怎么?”
她的声音骤然冷下去:“别跟着我。”
他倒不是想跟着,就是不太认路。
秦晞四处看了看,好在云雨山的栾木生得极高大,叶片颜色也与众不同,非常显眼。他纵身一跃,轻飘飘上了树,道:“那我先去了。”
说罢他又一次轻轻跃起,也不知是风托着他,还是真有看不见的翅膀,眨眼便窜出了数丈。
周璟见他俩一前一后跑远,并没有追。
元曦这个人,多数时候当得起和煦友善四字,不过他有根喜怒无常规则不定的线,谁也不晓得什么事就触线了。要按照周璟自己的性子,把那女的骂个狗血淋头,出完恶气就够,果子肯定是会给她的,但这位九师弟还真不好说。
罢了,给那讹诈女吃点气也好,他待会儿再过去。
周璟取了女修士们的铜壶出门打水,回来时,却见叶小宛笑眯眯看着自己。她面容极甜美,一双眼睛更是会说话一般,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眉道:“什么事?”
叶小宛道:“周师兄穿上衣服果然好看多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小丫头一个个的,不是讹诈就是口无遮拦,他如今没有伤痛折磨,自然懒得跟她扯淡,只装没听见,不想她忽然摸出两串铜板递过来。
“周师兄,无论如何令狐姑娘也算救了我们,每日送水也多亏她,这钱你拿去,一来就当还了她的人情,二来,也是感谢二位相助取果实。”
周璟还是头一回听她说出如此正经得体的话,反倒愣了一下,接过铜板掂了掂,差不多是六十文的量。
他默然片刻,美人脸上露出个笑:“那就多谢了。”
*
今天的藤妖还是坐在老地方,见着来的人是秦晞,他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珠子乱转了一阵,突然指了指头顶枝叶,曾经雪白的小花苞一个个都绽开,露出里面樱桃大小的成熟果实,其色如霜,莹润可爱。
他笑道:“果子今天熟了,那小丫头呢?她这些日子骗了不少人给我揍,我答应过,要替她摘几颗果实。”
秦晞仿佛没听见,发间细小的玉环微微一晃,藏在嫩青枝叶后那一大串栾木果实瞬间被清光切断,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掌中。
他就这么轻巧无声,不紧不慢地切了所有果实。
藤妖忽觉畏惧,方欲钻回藤身,却见密密麻麻的雨帘中,令狐蓁蓁正朝这里狂奔,他登时来了精神,大吼:“你来啦!你把这修士打一顿我便替你抢……”
话未说完,便见她动作快到惊人,寒光一闪,斧头脱手而出,眨眼便削断一根甚粗的藤蔓。
第五章 你争我夺
藤妖万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一句废话都没有,他根本来不及藏起藤身,这一下断了藤蔓,犹如左腿被生生斩落,痛得他扑在泥地里只是翻滚尖叫。
……居然真能用斧头砍伤藤妖,实在是大开眼界。
秦晞扭头望向令狐蓁蓁,她竟不是说疯话,大荒这边对付妖类的手段真就这么简单粗暴。不过眼下她那简单粗暴的手段还没停,很明显,解决完藤妖,下一个就是他。
她一路狂奔,忽地纵身而起,那动作说好听点是乳燕投林,难听点就是饿虎扑食,眼看着就往他砸过来了。
诶,这样不好,成何体统?大荒人不讲究礼节,他得讲究一下。
秦晞侧身避让,将沉甸甸的果实从右手换到左手,思忖了一瞬,觉着一切应当是个误会,还是说开比较好,谁想她动作疾若闪电,甫一落地,一道寒光夹杂锐声迎面刺来。
他避让的势头收不回,又不想太费力,索性不避——凡人凡铁,伤不到他。
冷不丁她手里忽然多了一柄小匕首,他只觉胸前一凉,锋利的刀刃将衣襟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哎……”秦晞被令狐蓁蓁的粗暴举止惊到了,割人衣服是什么行径?这衣裳他还挺喜欢的。
然而,更粗暴的还在后头。
她的手一把抓上来,作势欲撕衣裳——这什么乱来的行为!
他下意识按住衣襟,便觉她整个身体急急凑近,像是要挂在他背上似的,紧跟着哧溜一下又从后背窜到身前,他从未遇过这样利落灵活的普通人,一连串动作简直一气呵成,身前一软,怀里突然便多了一具身体。
秦晞只觉她不知塞了什么冰冷绵软的东西在衣衫裂缝处,急急抬手去抓,竟是几条仍在蠕动的肥蚯蚓。
他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因觉她还试图往自己脸上扔蚯蚓,他对付符傀都没这样迅疾,闪电般急退数丈,便见她手中已多了一小串栾木果实。
一直等着一击即中的机会,总算到手了!令狐蓁蓁急急将果实收入袖中,转身便往崖边跑,忽又骤然停下——他已挡在前面。
秦晞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裂口,犹有一条蚯蚓挂在上面奋力挣扎,他面色隐隐发绿,连着好几口气才把它吹下去,又退了两步才抬头看她,满脸不敢苟同的嫌弃:“……割衣服,扔蚯蚓,这就是大荒人的卑劣手段?”
不然呢?她又不会术法,本打算用蚯蚓恶心他一下,趁机抢果实,没想到他反应还挺大,早知道就该多抓几条,恶心死他。
果实到手,令狐蓁蓁轻松不少,从表情到语气都变得异常淡定:“是你先要独吞果实。”
她看上去像是笃定他没法子对付她似的,他从未见过如此作死之人。
“这件衣裳价值五十两。”秦晞指了指衣裳裂口,“赔我衣裳钱。”
居然还跟她算上账了,什么宝贝衣裳,竟有天价五十两,摆明了是讹诈。
令狐蓁蓁接口道:“你先赔我救命钱问询钱带路钱送水钱……”
秦晞没等她把这一串钱念完,抬手便去捉她右腕的木雕镯子,什么中土礼节,没有这种东西。
但他还是低估了她身上稀奇古怪符纸的数量,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符纸骤然弹出,他只觉眼前迸发出一团狂风,不由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