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辛苦你了。”伯约怕她吃不惯,要把自己喝的水烘暖再浸泡她的干粮,让干饼再软些。“不必麻烦,我如何不能吃这苦!”远娡按住了他的手,取出干粮自啃起来,并不忘玩笑,“这样才够味道。”
林中极静。伯约找来一截巨大的枝干,用匕首和剑不断的砍劈削割,声音在静林里很是尖锐。远娡虽不知伯约要做什么,但仍静静的侯在他身旁。
“音儿,可有吵着你?”伯约心细,总是顾着她的感受。
“不吵,倒嫌这林子闷得人慌。你在作何手工活?”她闲着无事和他打趣道。
“定是音儿常见的东西,待会就知道了。”伯约也学会了打起哑谜逗趣。伯约为人十分严肃,年纪轻轻却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有了烦忧也只是自己承担不诉于别人。他总是淡淡的。
远娡一时好奇伸手去碰,尖锐的疼痛一闪,手冒出了血豆。伯约一把丢下锤子,来看她伤如何。原来是深深地扎进了一根木刺,如不挑出恐会起脓。挑木刺时,远娡没喊一声痛,因为她知道伯约比她更痛。
“难为音儿了。”他尴尬一笑,取下布条为她包扎。“音儿不觉疼。”她低眉轻答。
坐着良久,扶着指上伤口,心里却是甜蜜的。等伯约弄好了,扶了她去摸那木板,“我把它都磨平了,不会再扎手。”远娡终于克服了害怕细抚起来。“有只小鸟!”她高兴的说着。“这是我跟你提起的,会唱世上最美的小曲的鸟儿,寓意吉祥。愿梵音永远幸福和吉祥。”
远娡深深为之动容,双手环上他肩膀,却感觉到他的颤抖,伯约何以如此怕她!远娡不得其意,手轻轻的松开,脸上满是郁郁。而伯约一叹,只怕自己的回应会害了她。
这是一张仅有数斤的胡床,可折叠,最是方便。西域有许多这种胡床。因是北方或西域胡人所制,故称‘胡床’。伯约知她思念故土,特意做的胡床,远娡的心自是高兴的。尽管他总是避着她,但远娡仍是执拗地相信着,他对她是真心的。
“曹操钟爱‘逍遥床’,有一次他和西凉大将马超打仗,遭马超突袭,曹操显得很从容,马超军赶来了,他尤坐胡床不起。这种‘转缩须臾,重不数斤’的坐具,由于轻型方便,常被贵族们带出郊游旅行。”伯约缓过了方才的尴尬与落寞,一面给她讲着生动的故事,一面扶着她坐倚胡床。真真的舒服过人,不似冰天里卧地,人冷得发抖。原来伯约怕她席地而睡会冷坏身子。虽是木做的,但伯约在坐具上铺了棉衣,分外暖和舒适。
“冬暖夏凉,伯约真有一双巧手,”她笑了笑。
“在家中之时,曾创许多木工、箭射的武器。也曾在太守前游说,如能用之于战场定能有所斩获。但太守安于现状,得物而无所用。太守喜游玩,爱用此具。我也只能做这大材小用之具。”伯约在天水的日子其实是不快乐的。远娡不知如何劝慰于他,惟离了逍遥床,陪他静静而坐。
“你身子弱,快快坐到胡床上。”远娡唯有听话,摸着那只小飞鸟很是开心。这只会唱美丽歌谣的小鸟就是她啊,是伯约最美的栗特新娘!一天的劳累使她起了睡意,不多会便模糊起来。“音儿,”是伯约在唤她吗?
“这里的林中山脚已是地势甚高之处,从这而上就是那缥缈不见凡尘的香炉峰了。”伯约絮絮的说着,声音温和、动听,像山泉的声音,清脆,凉凉的流过她的心间。“上了山峰,云雾缭绕辩不清方向,不知身在山中已是客,反误山是客了!”
她静静的听着,已然置身于紫烟滟潋的香炉山中,却道云深不知处了……
“碧天飞瀑生紫烟,日下香炉九重天。不知云深今何夕,归去来兮已三年。”远娡站在瀑布顶上轻轻吟唱,缓缓而生的水汽遇到温热的太阳就成了雾,吐露出紫色的云霞。包围着她,她如翩飞蝴蝶缠绵紫烟,又似惊鸿披上云霞烟雾织起的纱衣飞入云花深处。
四时的花都开了,在此没了四时的变化,皆是春的景致,水澹澹而生烟,云淡淡而吐紫,山缭绕而忘归途。云烟的浩瀚如那高空的竛竮,让人失了方向。真恨自己没有一架青云梯,可攀过那空竛竮,绿梭衣。云霓明灭,水光滟潋流连,如青猿飞渡,碧云天地,紫潭生烟。
水雾越来越浓,稠稠的沾满了一肌一容。远处漏更滴檐秀水,那是亘古的流逝,流逝如斯夫者,如长江之水不可追。木板吱呀之声,透着缥缈,透着空灵。那定是大林寺的更漏,大林寺的声音。远娡雀跃。
“我要去大林寺。”她对天大喊。
伯约温和的声音响起,“你还认得路吗?”他扶着她的肩膀在水气中,在云霓中,在太阳的明灭中旋转,当手离了她,她真的不知身在何方……只当误入了洞天仙府,云霞深处。只可惜没有水芙蓉朵朵,不然采莲峰炉下,也是一件美事。
伯约听她诉说,直直的说她疯魔了,“鬼丫头,只想忽入莲花丛中就不出来了吧。”她笑,“那伯约可愿做那采莲的人,找到我了,我就一辈子的不走了,永远停憩在你的身旁。”
但她的伯约渐渐的走远了,“伯约——”她伸手去找,手上的全是多情的澹澹水烟,一片紫烟忽来,蒙住了她的脸。她如初来中原的栗特女孩迷住了伯约的眼。伯约停下了脚步,伸出的手隔着云烟相握。“我找到你了!”远娡柔柔的说,声音迷蒙飘摇。她就是那朵莲,伯约采到的那朵小小的紫莲,她系在了的他心口,生了根,发了芽,探出了小小的花苞,想要怒放。远娡在伯约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眼里全是数不尽的紫,一片一片的紫,还有她,娇怯的羞。明亮的眼睛,被一双深深的黑瞳包裹着,那是她与他的眼睛的相逢。
她的神色万变,淡淡的有喜悦,有娇羞,有害怕,有颤抖,有激动,随着微微含笑的下颚,头低得紧。伯约轻轻的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两人的眼里再也没有了香炉峰,没有了漫身的云雾水汽,什么都没有了。天地间只剩漫天的梨花白,飘飘扬扬的纷落在她的身上,一点白梨飘进了她的眼,化作了淡淡的相思泪,顺着尖尖的脸滑落……
“你的眼睛,好了!”
“伯约,清减了!”
俩人相视一笑,伯约的眼里尽是变幻不定的色彩。闪烁的眸子里有一朵小花在跳动,他是欢喜的,她的眼终于好了!他的眼里全是怜惜,全是小小的一个她。他轻吻着,她刚复原的眼睛。轻轻的,痒痒的,暖暖的,脸上全是他呵出的淡淡的气息,有着阳光般温暖,青草般馨香的清新气息。远娡迷恋于这种阳光青草的味道。
她用手拂过他脸,心是阵阵的悸动,“伯约你清瘦如此,让人好生难过。”突起的骨头似快包不住一般,消瘦如此,她叹了一口气。
“比起音儿的失明,这不算什么。”伯约拉起远娡的手,带她走到瀑布旁,“这是真正的香炉峰,水潋生紫烟。音儿找到了云深的方向了吗?”
她环顾四周,真是云景迷蒙胜却人间无数。“音儿定是迷路了,不知哪是云,哪是雾,哪是水,哪是路。”她答。高林云海漠漠烟织衣,云山雾海的蓬勃如千军万马的涌动,让人疑似山欲倾!一切都藏在了云里,全是云,伸手碰到的,能抓住的也是云。云海的涌动,让人以为定是到了天上琼台,云中瑶池。真真的不虚此行,曾以为只能在梦中追寻的仙山,如今真切的身在了山中,反而不像梦中寻觅了千万次的香炉峰了。
伯约眉眼一弯,笑她傻,她羞赫一笑。紫云此时也掩盖不住她脸上滟潋的红,如那夕阳下的流波晚霞。突然的,心头有了淡淡的忧伤,夕阳西下,是否会有断肠人在天涯。在天涯痴痴的等,等着不知的辰光。离愁总是情,归去日迟迟。或许她于伯约也该分别,她不能丢下阿尔兹她们不管。打定了主义,远娡才发现,原来心是如此的痛。归去日迟迟啊!
在大林寺内休憩,远娡全然没了今夕的欢快,正因有了‘今夕不知是何年’的欢乐洒脱,必然会有‘归去日迟迟’的惆怅啊!
“音儿,为何眼中尽是惆怅?”伯约不再扶她,她只是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如同小孩跟着兄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