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是的,如今神帝殿所剩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望月帝国,要将之攻陷绝不会像大泽和百黎那么轻易。”
“况且幽崖平息,石断云随时都会回到青虚大陆。”
“所以,我们是以孤注一掷的最后决战为前提,集合力量做了排布。”
因珀轻笑道:“望月帝国又一次成了最后一道防线呢。”
阿尔芒自嘲地一笑。
因珀:“既然打仗的事你们已经排布好了,那我就提醒你另一件事——小心你们的人民。”
阿尔芒微微一愣,但马上也大概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眼神略微暗了些许。
因珀:“战神破封,神帝殿被逐出大泽王国和百黎联邦,两国战力联合,此时的人民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吧,因为他们从压迫中看到了希望。”
“而且你的名声也不错,很多人将你称做英雄和道标。”
“但不要太相信他们的欢欣鼓舞和追捧,很多时候,那只是一场狂欢,狂欢的目的和内核往往的暧昧不清的——这一点你应当深有体会,不是吗?阿尔芒。”
阿尔芒垂在身侧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当初他被拖上刑场时,那些欢呼呐喊朝他丢东西的人也是在狂欢,那些人与他并没与什么深仇大恨,只是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填补掩饰自己的空虚和软弱罢了。
章闲接着这话说下去:“现在他们会表现出对你们的支持,但一旦出现可能危害到自身的变数,他们很容易就会开始迁怒。”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罪恶,从疗愈师的角度看来,那是惰性,是基于生理的本能,和饥渴的人会不想动以保存能量一样,是动物在千万年的生存之中所形成的本能。”
“但如果有能有理智的上位者不加以防范约束,这种本能就有可能在关键时刻酿成大祸。”
“更何况,说得残酷一些,石断云在大陆上胡作非为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他所造成的痛苦尚不足以将大部分人逼到拼死反抗的地步。”
阿尔芒点头表示明白:“在此前提下,若我们所主导的抗争造成了人民的损失,哪怕是为了长久安定所付出的短暂痛苦,也会让一些人怀念起被统治的安逸。”
他微微低头沉声道:“他们会怨恨我们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火海之中。”
因珀缓步走到阿尔芒面前,温声道:“关于这一点,我们见过更加残酷的景象。”
他伸手,轻拍在阿尔芒肩上。
阿尔芒瞳孔微颤,面前野树林的景色消失了,他看见了另一幅情景。
宛如荒野,仅能勉强看出一点人工痕迹的广场上,一群人正拥挤地聚集在那里,他们虽形销骨立衣不遮体,凹陷的眼眶中却如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在广场的中央,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裸着,背对背地被钉在同一个十字架上,其中的男人已经失去了一臂,断口上还流着血,于是替代手掌,钢钉从他的肩膀处钉入。
站在最里侧的那些人有的手持棍棒鞭子,有人举着火把,棍棒鞭子落在十字架上两人血肉模糊的身体上,鲜血将他们脚下的干柴茅草染成了刺目的红。
两人之中的独臂男人已经垂首没了声息,而女人……
阿尔芒发觉共感之中自己的感官一场灵敏,即便隔着这么长的距离,即便耳边全是刺耳嘈杂的恶毒呐喊,他依然能看见从她眼中涌出的血泪,听见那低微而绝望的哭泣和呼唤。
——“……哥哥……哥……哥……”
最后,熊熊火光将他们吞噬。
明明这是发生在久远之前,本应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惨剧,阿尔芒表情不曾变化,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握住了拳头。
他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因珀却像是在提醒他一般,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拳头,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视角吗?”
“——是我的。”
☆、狂欢者(2)
阿尔芒瞳孔轻颤。
因珀声音依然平静,但已没有了平常的温和笑意,他向阿尔芒叙述着自己漫长生命中的某一段浸透血色的过往。
“那对兄妹名叫季书和季芙,是我的好友和属下,”
“当时天神阵营的奥术之神率信徒攻来,我的国家西境一度沦陷,一万多平民被屠杀。”
“季书和季芙就是当时的守边将领之一,他们确实尽力了,但仍是没守住。”
“屠杀过后天谕帝国的人稍一煽动,人民就将他们抓了起来作为泄愤对象——那些人啊,我们曾拼了命将他们从天神的‘净化’中救回。”
阿尔芒:“……为什么,您不救那两人呢?”
既然他所看到的是因珀的视角,那么当时的因珀应该就在不远处吧?
即便知道神祇也曾是人,但他也自然而然地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能成为神祇的人,理应也曾是所向披靡的英雄。
因珀仿佛在轻叹:“我救不了,那时我刚从奥术之神那边捡回一条命,而且,留意道广场角落处的那些人了吗?那是天谕帝国的士兵——这是一个陷阱,跳下去的话,我就只是毫无意义地给他们陪葬。”
阿尔芒一时无言以对。
因珀继续说:“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你听到了吗?”
那些人围观着血与火的惨剧,声声句句呐喊着: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敬的魔鬼,我们才会遭天谴!”
“神啊,我们只是受了引诱,现在就为您献上血祭,请求您不要抛弃我们!”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为我的妻儿偿命!!”
……
“好了,”章闲出声,打断了那个噩梦般的情景,她走上前去,按住了阿尔芒的另一边肩膀,温声道:“我们给你看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体验我们经历过的残酷。”
“你看那些人,他们很丑陋对吧?你可以惩戒他们,教化他们,但绝不能憎恨他们,否则,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我们是想告诉你这一点。”
“正因为你曾经历过类似的事,而且也许将来还要再度经历,我们才要特别提醒你。”
“但单纯的说教时常会让人产生逆反心理,让人觉得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章闲说:“但看过这个之后,是不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凄惨的人而觉得好过多了呢?是不是能认同我们有说教的资格了呢?”
阿尔芒苦笑:“这也是疗愈师的视角吗?”
章闲点头:“是的,这是精神健康层面的视角。”
“我会记住,”阿尔芒郑重点头:“而且两位所说的话对我而言并不是‘说教’,而是宝贵的经验。”
因珀举起手,在比自己现在这副身躯还要高一些的阿尔芒的头顶上按了一下,微笑说:“会这么说,还是真是个好孩子。”
阿尔芒:“在有限的生命中汲取他人的经验可以使自己免走弯路,所以学院之中才会有历史这门课程,但很可惜,两千年前神战那段历史却很模糊,尤其是关于在战中创造了‘奇迹’的汹溶国。”
因珀和章闲从未向他提到过汹溶国,就连关于当今神祇的寥寥记载中,也从未提到过那个古国与任何一位神祇的关联。
因珀:“哟,还是个狡猾的好孩子。”
“我知道神祇们必然是经过了权衡利弊后,才掩盖了那些历史,”阿尔芒直视他的双眼:“虽然很冒昧,但不知我是否有资格,能从先辈走过的路途中再汲取一些经验呢?”
半晌,因珀露出了有些狡黠的轻笑:“当然可以。”
“就让我告诉你,要如何带领一群绝望而凶暴的食草动物,前往他们的大草原吧。”
“你还是很幸运的,毕竟现在的草原是春日的草原,青翠又肥美,即使被人掀了几个角,也足以喂饱他们。”
——————
因珀与后辈分享完他认为有必要的经验后,后辈阿尔芒就被他操心的老父亲追过来领走了,里德·诺里芬低声抱怨了两句儿子不注意安全随意乱跑。
虽然阿尔芒的行走已不成问题,但里德还是虚虚地托着儿子的手肘,一边不满地问道:“这又是在密谈些什么呀?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在营地里施个隔音术不也可以?”
阿尔芒笑答:“不是什么秘密,有感而发,闲聊几句罢了。”
……
那对父子离开后,没有任何差事的因珀和章闲继续在林子中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