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闲仍穿着段霞那件粉色的衣衫,此时衣上大半已被染上了黑黑红红的脏污,柔软的料子也被磨破了不少,但她全不在意。
朱以彤心中对章闲多了些许亲近与尊敬之感。
“这样不会惊动那姓石的吗?”她问。
章闲:“那蠢货脱不开身。”
三个多月前,石断云偷袭了守幽崖的战神并将其封于百黎地界,使得因珀不得不花大力气稳定幽崖。
因珀会闷声吃下这个亏吗?
那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他在“被封”之前刻意让魔影爆发的状况,以及战神落败时本在剿灭魔影之事弄得人尽皆知。
然后他趁机在那破罩子里睡了个安稳觉。
——你石断云既敢自封神帝,自然应该有本事接过这个关系青虚安危的重担啊,若前脚隆重等级,后脚便是魔影肆虐生灵涂炭,那这所谓“千古一神”岂不是即刻沦为笑话?
像他那样的缺德货,就该亲身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辛。
章闲对朱以彤简略解释了一下,虽然不能直接从神的角度叙述,但后者显然听明白了其中关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冰冷笑意。
章闲用出一个传送术法,他们到达了大泽王都越津南边的郊外。
传送术法看似方便实则对术者能力要求极高,而且是需要事先做好定点的,可见她是早有计划有备而来。
他们步上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小矮坡,地面上偶有歪歪斜斜的石碑木牌,脚下时而能踩到凸出地面的白骨。
这是一处乱葬岗。
“您要做什么?”
朱以彤所询问的,并不仅仅是前来乱葬岗的目的。
这名将她与她之伴侣救出的自称幽魔者,虽然也是实力难测,但难道就能与“神帝”石断云相抗衡?
“无需对我用敬称——神祸自有神解,人祸当由人灭。”章闲简略地回答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先让我完成与这具身躯原主所约定之事吧。”
对于段霞之过往,朱以彤亦有所了解,结合脚下的乱葬岗,她得出了一个猜测。
“可你说过,你是幽魔?”
传说中,经由死灵术法而产生的“不死者”分为两种:巫妖和幽魔。
幽魔这称呼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幽崖和魔影,但这之间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幽魔和巫妖之名源于对死灵术师体系不甚了解之人的口耳相传,其实皆属旁人恐惧的体现,只不过前者是对血腥暴虐的恐惧,后者是对神秘诡谲的恐惧。
久远前被称为幽魔者多为战士出身,而巫妖则多是术师,他们的存在形式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路人们常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幽魔就该瞪着铜铃大眼浴血锤人,巫妖就该阴恻恻地躲在暗处召唤骸骨大军。
听了章闲的解释后,朱以彤觉得自己明白了,毕竟这世上除了战士和术师外,还有少数天赋异禀的术武双修之人,幽魔与巫妖之分应也是同一个道理。
章闲:“不,我是疗愈师。”
朱以彤:“?”
此时章闲停下了脚步,说:“到了。”
她的前方虽然与周围一样布满乱石杂草,却又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是座简陋至极的坟冢。
她将沈良铭放下交给朱以彤,隔空朝坟冢伸出了手掌。
没有增幅术力的法杖或其他法宝,也没有复杂的术阵,她只是嘴唇翕动,低声念出了一串晦涩难辨的咒文。
明明日近正午,却又一阵阴寒的风平地卷起,周围的景色忽显晦暗朦胧,似有源头不明的阴影在飘忽盘桓。
朱以彤微微睁大了双眼。
坟冢边的碎石簌簌滚动,黑雾自地底渗出,开始只是缓慢升起的丝丝缕缕,而后迅速变为井喷之势,化作呼啸的暗色旋风。
森白的骨骼在旋风中心凝结,舒展,生出血肉。
血腥的恨意与杀念有如实质,在空气中席卷蔓延,而章闲自岿然不动,掌心朝上向他们作出了邀请的姿态。
——“二位,非常抱歉,欢迎归来。”
☆、忏悔(2)
望月帝国,玛利亚城。
这座城曾被称为“圣城”,是过去两千年间光明圣殿的大本营所在之处,但在石断云打败大主教加西亚,大肆追杀圣殿高层后,圣殿势力迅速倾颓,圣城之名也再无人敢提起。
如今城中代表着圣殿势力的那些白墙宫大殿与白玉石雕像,要么被推平,要么被改造,城中居民倒是大部分仍在——战时石断云为断圣殿之人逃亡之路而封了城,他们便是想跑也跑不掉。
石断云自封神帝,“大赦天下”后,玛利亚城迅速恢复了生气,呈现出了与过往圣城面貌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繁荣。
毕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信仰只是一种看似高尚实则廉价的慰藉,一种信仰倒塌了,那么再找另一种便是。
为了让自己脱离“不忠”的罪名,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在另投新神的同时尽力去贬低原本的信仰,也是一种相当方便的做法。
这一天对玛利亚城人民而言是特别的,因为有一场“盛典”即将到来。
曾在恐惧压抑中度过数月的人们急需借由这样的刺激,来缓解仍残留在心中的不安,他们早早地集结在新建成的宏伟神帝殿前,等待着“盛典”的开幕。
终于,缓缓打开的大门中,驶出了一辆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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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神帝殿之内,有一名青年正缩在墙角颤抖。
他所在的这个房间装潢华丽,却挡不住殿外那些恶毒的叫骂与呐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同样被关在那先行的囚车之中,伴着无尽的耻辱与绝望。
他名索耶·切尔曼,望月帝国内阁之中的一名年轻秘书,首相阿尔芒·诺里芬的直系下属,也算是那位首相先生的半个徒弟。
五个月前,正值内阁危难之际,他背叛了他的上司与恩人,背叛了国家,成为了压挎这个庞大机构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受石断云党羽控制,用于威胁他就范的亲人最终仍是死了。
身体本就病弱的母亲遭到虐待死于狱中,性子刚直的父亲无法接受自己被恶徒当做筹码,更无法接受亲子助纣为虐的事实,自裁而亡。
“神啊,我后悔了……”他说。
如今他所能做到的,似乎就只剩下祈祷了。
但他还能向谁祈祷呢?如今凌驾于他们头上的神,便是那恶毒无耻的“神帝”啊!
然而,却当真有一个声音回应了他的祈祷。
——“你为何而后悔呢?”
他愕然抬头,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房中的男人。
因珀米白底金边的长法袍掠过铺有羊毛厚毯的地面,身为分魂的身影略显虚无,影影绰绰地,却如同一道天降之光,明亮、缥缈而又尖锐。
就连房中华美奢靡的布置,在那光辉之下亦是黯然失色。
虽口出疑问,但因珀并没有等待索耶回应的打算,而是直接替对方作了答。
“你在后悔自己的愚蠢与无能为力。”
索耶蜷曲放于膝上的手指抽了抽,这个答案分毫不差,精准得如同尖刀,扎进了他本已濒临崩溃的心脏中。
因珀展露出一个微笑,如深渊之上泛起的涟漪般温柔。
“现在,你有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用你的躯壳和性命,与我交易胜利吧。”
“这是你所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毕竟,凭你自己,哪怕拼上十条百条命,也无力抗衡区区一座神帝殿,更遑论其上的石断云。”
“你根本,连赎罪都做不到。”
“你在疑心我能否做到?我的力量,此刻已然映入你之双眼。”
“来,作出决定吧。”
……
数分钟后,一名神帝殿之人推门而入。
门口的卫兵并无发觉异常,房间周围的术法禁制亦完好无损,房中却已空无一人。
那小子跑了!那人正想通报,却忽觉喉间一凉,一股无可名状的骇人寒意化作根根尖刺涌入大脑与心脏,他的灵魂瞬间被无尽的暗潮吞没。
但在现实中,时间只过去了一瞬,他的瞳孔不过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原样。
他转身,带上房门,从毫无反应的四名卫兵身边走过,看不出分毫异样。
——————
囚车正载着死囚前往玛利亚城中心,那里有为这场行刑专门搭建的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