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谁都没理谁，各自静静地坐着。淑梅从茶几上翻出一本时尚杂志，翻看着打法时间。淑梅已经有两年多没看过这些杂志了，以前她经常阅读这些杂志，在美容院等候被服务的时候，在牙医或诊所等待预约诊疗的时候，在培训学校里等待夏润的时候。但只有两年的时间，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夏润和东山都有经不在了。
这是真的吗？是她现在在做梦，还是以前在做梦，而现在刚刚醒来，梦幻和现实，难道能无缝转换？杂志上的美女们还是那么的秀丽可人，服饰还是那么的温婉精致，家居和庭院的景色还是那么舒适温馨，但那翻动画页的手已不再是白昝而细腻，修长而优雅，红色的蔻丹幽幽放光；她们颜色暗褐，骨节粗大，皮肤粗糙，布满伤痕；指甲上满是残缺和裂痕，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泥沙。淑梅盯着放在画页上的自己的手，在清新鲜嫩的配色下更显得粗糙和丑陋。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等了些时候，负责接待的老太太走过来告诉淑梅，哈利律师可以见她，让她进入走廊然后去右手的第二个房间。
淑梅按着指引的路线来到门前，房门紧闭，走廊里有些昏暗，空气中有一种陈旧厚重的味道。她在门前止步，心里扑腾扑腾地眺，好像有只癞□□在打滚儿。她不想推开那扇门，打开门就意味着要面对某种判决，而那个判决让她心怀恐惧。她咽了口吐沫，举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有人说。
淑梅推开门，屋里半拉着窗帘，有点暗，一张巨大的深棕色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秃顶男子，身后靠墙，是一排高大的黑色书柜。他没穿正装，只穿了件黄色的高尔夫衫，在深色的背景下很亮眼，肩膀很宽，弘二头肌异常发达，把高尔夫衫撑得鼓鼓的，但是年龄说不准，三十、五十，都有点像。
“请坐吧，我是哈利. 蒙特盖里。”看见淑梅进来，哈利站起来，伸出手示意淑梅坐下，“叫我哈利好了。”
写字台前有一张靠背椅，淑梅在椅子上坐下来。她看见哈利身后的书柜里，装满了书籍和文件夹。
“你想喝点什么，咖啡，水？我可以让她们送进来。”哈利边说边打量淑梅，灰色的眼珠像两把利剑，好像能把淑梅看穿。
“谢谢，我有水。”淑梅对哈利举了举手里的纸杯。
“那么江女士，我该怎么帮你？”哈利单刀直入。
“我昨天接到这张传票，有人告我的产品存在责任缺陷，想问一下您的意见。”淑梅把法院的传票交给哈利。
“好的，先让我看一下。”哈利接过淑梅递给他的传票，迅速扫了一眼传票，看来他已经轻车熟路，只捡重要的看，“告诉我，江女士，您是怎么看对方的诉求的。”哈利拿出一本草稿纸，放到桌面上。
“我觉得，”淑梅看着哈利，有些不知所措，“我实话实说吗？”
“那当然，”哈利表情严肃，“我们之间的谈话是受法律保护的，没人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作为证据。你尽管说。”
淑梅给哈利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和她的产品，特别告诉哈利在产品的说明里已经告诉顾客要将叶肉剥出来，在给客户做示范的时候也是这样指导客户的。哈利按照淑梅给他的网址查看了购物网站上的商品页面，又看了淑梅手机里的产品照片。
“您觉得这个诉讼成立吗？”淑梅期待地问。
哈利没有立即回答，他想了一会儿，问淑梅：“你知道芦荟里面有这种，”他拿起传票又看了一眼，“这种芦荟大黄素，可以引发过敏反应吗？”
“我……”淑梅有点犹豫该如何告诉哈利。
“你必须告诉我事实。“哈利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淑梅，看得淑梅有些窘迫，不得不避开哈利的视线。
“我……其实昨天才知道的。”她像个被迫向老师坦白的小学生那样，畏惧地瞟了哈利一眼。
哈利轻叹了口气，他嘴唇紧闭，嘴角向一边翘起。
“但是我在使用说明里已经告诉顾客要把叶肉剥出来。”淑梅心里感觉不妙，着急地表白。
哈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一会儿，等淑梅稍微平静，才对她说：“但是你没有明确告诉顾客，应该把叶皮去掉。”哈利停顿了一下，好像给淑梅时间消化他刚说的话，“更确切地说，你没有在说明书，或任何产品介绍里警示顾客，芦荟大黄素会对某些人群引发过敏反应。”哈利又看了看淑梅的商品网页，“而且你的产品里并没有提供文字的使用说明，只有一个图解。”
哈利的话让淑梅的呼吸有些急促，事情好像正朝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个鲜榨面膜包，产品很小，根本没法印，就算印上去了，字也很小，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淑梅极力给自己找借口。
“那你可以添加附页啊，印了和没印完全不一样。”哈利很权威地说，一针见血，不愧是律师。淑梅觉得浑身血液开始奔涌，喉咙发干。
“其实，”哈利接着说，“最重要的倒不是使用说明，而是你没有在产品上明确地展示芦荟大黄素可能会引起过敏的警告，而这是你的义务。”
“可我以前并不知道。”淑梅的声音有些打颤，她的手早就开始不停地抖动，她把手撑在大腿上，但是哈利还是注意到了她颤抖的手臂。
“我理解你，相信我，江女士，我完全理解你，”哈利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些，带着微笑看着淑梅：“但是，江女士，我必须遗憾地告诉你，这不能当做借口。这是你的产品，你在出售它而因此获利。开发安全的产品，全面了解你的产品，是你不能推卸的责任。对不能通过产品的设计、生产、组装和安装而消除的安全隐患和危险，必须给与明确的警示，是你不容推卸的责任。”哈利说完，低头看着桌上的草稿纸，好像要给淑梅时间品味他刚说的话。
“但是……但是谁能总是面面俱到呢，我只是普通人而已，人人都会犯错。”淑梅的眼里已经有眼泪在打转，她觉得既委屈又冤枉，又无奈。
“我知道，我知道，” 哈利笑着对淑梅温和地说，好像在哄小孩，“但是犯了错就会受到惩罚呀。”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既然孰能无过，就应该可以通融。但遗憾是，现实不是这样的，法律也不是这样的。有了过失，如果没被抓住，或没人追究，当然就没事了。可如果你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孰能无过”就不能当做逃避责任的借口。”
淑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咬她的内脏，心不断地往下沉，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那您的建议是？”。
“我想我能做的是尽量帮助你减少损失。当然，我们可以尝试驳回起诉，但是我个人的专业意见是，可能性很小。我觉得我们应该以尽量减少损失为主要目标。”
淑梅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她没料到情况如此糟糕，原来还以为是个乌龙官司，却不料，照哈利的意思，官司还没打，她就已经输定了。
她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哈利，就听见哈利对她说：“我想我的秘书告诉过你，我们提供三十分钟的免费咨询，对吗？”
没等淑梅回答，哈利接着说：“您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方案。当然，您也可以咨询其他的律师。但是我想说，我做伤害责任案件已经有十多年了，经验还是很多的。对于您这个案子，”哈利想了想，然后说：“如果您决定要我来为您服务，我想还是按时收费对您来说更好一点，我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两百美元，我可以给您折扣价，每小时一百八十美元。按照我们惯常的做法，您必须先预存……” 哈利沉吟片刻，“先预存两千美元。那么，江女士，”哈利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您决定来让我代理您的案子，您可以和我的秘书凯丽联系，我们再约时间。”
哈利递给淑梅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打上面的电话就可联系到凯丽。”。
淑梅接过哈利的名片，尽管她现在脑子里一团糟，也明白哈利的意思：免费咨询已经结束，她应该告辞了。律师是绝对不会耗费无用的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