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丽回头看着玛丽安和淑梅，眼里涌进泪水。玛丽安张开双臂：“过来，娜丽。”
娜丽抱住玛丽安，头倚在玛丽安的肩膀上，开始抽泣。
“我知道，我知道。”玛丽安轻声说，用手抚摸娜丽的头，“你们一路上小心，祝你们全家好运。”
娜丽把头抬起来，脸上洒满了泪水。她冲着玛丽安点点头，然后拥抱了淑梅。因为娜丽有些内向，她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淑梅和娜丽并不算很熟络，但是她们毕竟肩并肩地一起在田里劳作，点点滴滴建立起来的联系和默契，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和社交。淑梅知道这件事对他们整个家庭的打击，她感同身受地理解娜丽一家被连根拔起的伤痛。她自己也刚刚经历过。可无论她还是玛丽安，在这件事上都无能为力。
娜丽爬上皮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的老公发动汽车，在停车坪上调转车头。玛丽安庞大的皮卡背对着她们，尾气突突地从排气管里喷出，空气里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娜丽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玛丽安和淑梅挥手。玛丽安和淑梅把手举过头顶。太阳已经西斜，草坪和树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皮卡车抖动了一下，开始前行，车身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压着石子路驶向公路，娜丽的手在车窗外挥舞，变得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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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拐过树丛，从视线里消失，但是玛丽安依然举着手，微风吹着她头发在耳边晃动，脸上的泪痕闪烁着湿润的光泽。
淑梅偷偷看了玛丽安一眼，娜丽她们的车已经看不见了，但玛丽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在等什么吗？
忙碌了一下午，淑梅现在不仅觉得累，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我们回去吧。”她小声对玛丽安说。
“是啊。”玛丽安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擦去眼泪，转身往回走。她低着头，宽阔的肩背有些佝偻。
“但愿他们别再遇到什么麻烦，上帝保佑。”玛丽安说着双手合十，举在胸前。
“应该不会的。”淑梅随口说，不过是不是真的会有麻烦谁也不知道，她不过是想安慰玛丽安。
“我做了那么多的菜，该怎么办呢？”淑梅无可奈何地说。
玛丽安停住脚步，扭头看着淑梅：“当然是吃了。”
淑梅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玛丽安，忍不住笑了：“你说的对，那还等什么，我早就饿了。”
淑梅把菜用玛丽安的大托盘，分两次从楼上搬下来，摆上桌。玛丽安除了烤牛肉和馅饼，还准备了一盘水果沙拉，奶油布丁和一瓶红酒。她们把食物摆好，玛丽安把亨利叫出来，大家落座。
玛丽安双手合十，嘴里念道：“主，感谢您赐予的食物，求您保护我们的健康，还有保佑淑梅的芦荟茁壮成长，还有娜丽一家一路平安。阿门。”
“阿门。”淑梅应付事一般，嘟囔了一句。
大家开始用餐，用勺子和夹子把各样菜盛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淑梅用筷子，玛丽安、亨利和用叉子和勺子。尽管已经这么多年了，淑梅还是觉得筷子方便实用，只要是她自己，或是和家人或是熟人在一起，只要可能，淑梅总是用筷子。
“我试过很多次，可总用不好筷子。”亨利笑着说，他的声音很温和，和他巨大的身躯不相匹配。
“我也是，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玛丽安说。“你们从小就筷子吗？”她好奇地问。
“其实我们很小的时候也是用勺子的，大一点以后才会学着用筷子。”淑梅告诉他们。
“如果学不会怎么办呢？“玛丽安问。
“那就被打手呗。“淑梅笑着说。她想起弟弟小时候不会用筷子，被父亲拿筷子打手。
“哦，”玛丽安拉长了声音，脸上表情痛苦，“那可太糟了，可怜的宝宝们。”
“也不是真的打啦，吓唬吓唬而已。有的学得快，有的学得慢些，不过慢慢练习就会用了。我一个小学的同学，都上学了还不会用筷子呢。”
“那还说得过去，”玛丽安点点头，“至少用筷子还是勺子、叉子吃饭是孩子们的权力。”玛丽安吃了一勺番茄炒鸡蛋，“哎，还真不错，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吃番茄，味道很好。淑梅你一定要教我做。”
“没问题，其实很简单的。”被老美要求教授做中国菜，对淑梅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对你来说恐怕如此，对我……”玛丽安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玛丽安给亨利盛了一勺番茄炒鸡蛋：“我的威利很喜欢吃中国饭，他小时候我们每次去城里都会去中国餐馆，他最喜欢左宗鸡和酸甜肉，我们每次都必点。”
“威利……？”淑梅第一次听到这个人名，不知道玛丽安说的是谁。
“威利是我们的儿子。”玛丽安轻声地说。
淑梅心里咯哒一下，她第一次听玛丽安提起她和亨利的儿子。她偷偷看玛丽安和亨利，两个人低着头吃自己盘里的食物，但明显情绪有些不对。
玛丽安没再说话，亨利也只低头吃饭，只有勺子和刀叉碰撞瓷器的声音。
“我想这次给你们尝尝和餐馆不一样的中国饭，是不是不太习惯？“淑梅想打破沉默。
“不，不，很好，很好，”玛丽安朝淑梅摆手，“我喜欢这样的，更自然一些。”
“很好吃，我喜欢。”亨利用叉子叉了一块排骨，像干杯那样对淑梅举了一下，然后放进自己嘴里。
“你想知道我儿子的事吗？”玛丽安问淑梅。
淑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玛丽安。”亨利看着玛丽安，语气里有些责备。
“没关系，亲爱的。她总会知道的。”玛丽安拍了怕亨利的肩膀，对他笑了笑，“威利后来去了纽约，纽约有很大的中国城，各种各样的中国菜，他很喜欢那里。”
“他在纽约做什么？”淑梅有些好奇。
“他是学金融的，毕业了就去纽约工作，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懂，叫对冲什么。”
“对冲基金，”淑梅说，“那可是高薪职位。”
“对，好像是叫什么对冲基金。”
淑梅想起了戴安和她的在华尔街工作的儿子，难怪美国金融业这么发达，连远在加州农业区山沟里的亨利和玛丽安，也能和华尔街扯上关系。
“那么远，恐怕一年也只能回来一两趟吧？”
“噢，”玛丽安长舒了一口气，低垂眼帘，“他不会回来了，”她用手指着天空，“他现在在上面，正看着我们呢。”
淑梅抬头看玛丽安指着的天空，天空已经变成混合着金黄的谈蓝色，除了几片鱼鳞状的彩云，只有两只鸟扇动着翅膀飞向西方。淑梅吃惊地瞪着玛丽安，明白但却不敢相信她刚说的话。“我不明白，你是说……”
“我累了，我要回房里躺会儿。”亨利说着站起身，“对不起淑梅。”他向淑梅摆摆手，脸上虽然有笑容，但是明显地是那种硬挤出来的，客套的笑。
“噢，好的亨利，我希望你喜欢我做的菜。”淑梅心里有隐隐不安的感觉，她笑着对亨利挥了挥手。
亨利住着拐杖，步伐瞒珊地走回房里。
“别去管他，他肯定是累了。”玛丽安看着亨利的背影说，“可怜的亨利。”
玛丽安吃了几口食物，静静地咀嚼了一会，然后说：“威利在世贸中心工作，911那天飞机撞进世贸中心的时候，他就在大楼里。“玛丽安的语调异常平静。但淑梅吓得差点跳起来，她用手堵住嘴，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不知什么鸟在不远处嗷嗷地嚎了两声，让人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因为时差的关系，”玛丽安没有看淑梅，她放下手里叉子，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好像祷告的样子，”世贸中心被袭击的时候我和亨利还没起床。威利给我们打电话来，说他工作的大楼起火了，警察让他们在原地等待。他现在在办公室里，但是能看见窗外的浓烟，楼道里也是烟雾弥漫，着火点应该在他们下面。他说大家都有点害怕，但是都听从警方的告诫，待在办公室里，等待救援。他们找了一些布和毛巾，把门缝堵严，防止更多的烟跑进办公室。我和亨利都很担心，可又不知该做什么，怎么帮他。我说威利你不要挂电话。他说他要和克里斯蒂娜通话，克里斯蒂娜是他的妻子，他们三个月前刚刚举行了婚礼。我当然不能那么自私，阻止威利和他妻子通话，可他挂掉电话我就开始发慌。如果我能听见她的声音，虽然只是看不见的电波，但感觉好像我能抓住他，可电话挂掉，我就好像把他丢了。亨利把电视打开，我们看到冒着黑烟的世贸中心。亨利看着屏幕大叫天哪，上帝啊，天哪！他就开始哭。”玛丽安拿起放在盘子上的叉子，但并没有吃东西，而是用叉子在盘子上轻轻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