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夏润选了一个幽静的墓地，在一个小山坳里。墓碑面向西南，她想夏润到底是中国人，墓碑应该朝着家的方向。下葬那天只有她和马文，除了夏润的骨灰，她还在墓穴里放了一个夏润喜欢的玩具熊，是她给夏润买的；还有一个东山从中国给夏润带回来的竹子雕的小乌龟，乌龟的头和四肢都能活动。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夏润喜欢的书和一个她常戴的发卡。
当墓穴要合上的时候，她突然哭着拼命想要阻止，但是马文死死地抱住她，她眼睁睁地看着夏润被埋进地下。
马文说他们必须让死者安息，也给自己一个了结。是的，她的的确确被了结了，就在那天，淑梅的一部分也被埋进了地下，她从此不再是原来的淑梅，不再是完整的淑梅。
在下葬之前，她心里其实一直没有接受夏润死的事实，总觉得哪一天夏润会回来，就好像出了一趟远门儿。她打开门，夏润跑进来，然后生活恢复以往的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时她夜里独自醒来，似醒非醒之间有种错觉，好像夏润和东山根本没有存在过，好像她只是睡了一觉，醒了，就到了美国，而东山和夏润只是梦中的故事。
东山和夏润的死讯她只告诉了弟弟，让他瞒着父母。弟弟问她准备瞒多久，她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好在隔得远，应该也不难。
虽说因为距离，夏润和姥姥姥爷不是很亲近，但到底骨血相连，父母每次来电话，都要对夏润问长问短。她想失子的疼苦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吧，别再伤害两个老人，而且让她再给父母描述一遍夏润的死，她害怕她会崩溃。
夏润的房间，马文已经帮她清理了，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再过几天，马文会把家具拉去卖掉，夏润所有的痕迹都将从这所房子里抹去。
可是真的能抹去吗？夏润的影子在这房子里无处不在，她的气味已经渗进布料、家具、甚至砖墙里。淑梅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夏润的影子，坐在沙发上，坐在餐桌旁，在卫生间里梳头，倚在门框上和她说话。
“会好的，甜心，会好的，”马文搂着她轻声说，“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幸亏有马文，不然经历如此血腥，如此惨不忍睹的灾难，她不确定她能浑沦着走出来。马文已经从他的公寓搬过来和她同住，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恐怕早就搬离了这所房子。
将来，将来会怎样？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首她上中学时很流行的歌，是成方圆唱的。她在心里哼唱了两句，居然还记得歌词和旋律，不由得轻声唱了起来：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
我问我妈妈
将来会怎样，
我会很有钱会很漂亮？
她对我这样讲，
将来会怎样？
啊该怎样就怎样
你无法猜想。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问我
将来会怎样，
我会很英俊，会很有钱，
我温柔地对他讲，
将来会怎样？
啊该怎样就怎样
你无法猜想。
唱到最后，淑梅的声音碎成断断续续的破音，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是的，将来会怎样，你无法猜想。过去的她如何能猜到今天的结局，既然以前的她无法预知现在，那现在的她又如何能预见将来？
马文是她的将来吗？
马文待她很好，她也爱他。是的，她郑重地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确认她是爱马文的。但马文是个美国佬，他不是东山，他不会像东山一样……是的，他不是东山。淑梅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帘。
最近她经常陷入回忆中，才开始有意无意地审视她的生活。现在回头看，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是东山在默默支撑着她的生活，他们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靠东山一个人打拼来的。即便是从分居到离婚的这些年，东山仍然源源不断地给予她经济上的支持。
离婚协议规定的配偶赡养到期后，东山仍然每月按时支付。她曾以小人之心怀疑过他的动机，但现在看来，无论东山的动机怎样，她都不能否定他的善意。东山经济上的支持，让她和夏润一直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她既惊讶又内疚，自己当时为什么毫无感恩之心，而是把它当成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东山一直是她的加油站，她随用随叫，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而当失去他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东山这个加油站，她的生活就像是一辆油箱空了的汽车，举步维艰、。
可是就算当时她意识到了这些，难道就不会和东山离婚吗？她扪心自问，却得不出答案。那她和东山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她爱他吗？
42-2
她必须坦白地承认，当初嫁给东山是因为和他结婚就意味着能来美国，但天地良心，她并没有骗婚，她从没想过来到美国后把东山踢开，她是准备和他过日子，为他生儿育女的。他们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并不轻松，但他们俩同心同德 —— 就算是同心同德吧，她记起自己因为怕吃苦而辍学的事 —— 但至少是肩并肩地一起挣扎过来的。但后来因为什么，她对东山越来越不满？是她贪得无厌吗，是她要求太多吗？还是东山实在有些，有些……有些什么呢？她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楚。
噢，别再想了！人都不在了，想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像马文说的，想想将来吧。
对于马文，有一点她是肯定的，马文不会是她的加油站，至少不会是唯一的加油站。是马文亲口对她说“今后你要靠自己了”。东山是不会和她说那样的话的，像东山那样的依靠，以后不会再有了。
倒也不是说马文怎样，他是美国佬，美国人很强调独立自主，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依靠别人不是主流，而且也没多少人心甘情愿地让你依靠。但马文至少应该不会让她孤军奋战，这点她好像还是有把握的。
至于将来干什么，她想到了开中餐馆，洗衣店，还有美容沙龙。中餐馆虽说可行，自己也会做饭，可是从没经营过，而且一想到后厨厚重的油烟，她就有些腻烦。洗衣店也可行，而且很多亚裔都在经营，但是每天去触碰别人的脏衣服，她心里很反感。做美容沙龙她有现成的经验，这几年她一直在美容院兼职，对美容院的运作应该有相当的了解。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马文说了，马文也觉得美容沙龙比较适合她，于是他们分头行动，搜集各种开店的资料。没几天，马文就拿给她一份商业计划书。
马文的计划书包括执照和许可申请、服务项目、设备购置、目标客户、运营时段、附加产品销售、人力资源、营销策略、资金和财务管理，以及人员培训等。淑梅看得眼花缭乱，她从没想过开个美容沙龙还有这么多门道，她原以为不过是租个店面，买些按摩床，躺椅，操作台，还有化妆品，再雇几个美容师就可以了，看到马文如此面面俱到地梳理出开店方略，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淑梅有些惊喜加崇拜地问马文。
“这算什么，你别忘了，我可是有正经商科学位的。”马文有些洋洋得意。
“看着挺复杂的，我都有点害怕了。”
“害怕什么，其实一点都不复杂，你看，”马文把计划书翻开，“首先我们要决定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不同的服务需要的仪器设备不同，定下服务的种类，仪器设备也就定下来了。当然提供什么服务和开店的地段，客户群体也是相关的，要综合考虑。这些都确定下来，就可以根据需要购买美容产品和雇用人员了。看似复杂，但只要把它们分解成简单的步骤，一步一步地走，就没那么可怕了，是不是？”
“但是财务管理呀，营销策略啊，还有执照卫生许可之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来帮你弄。”马文大度地说。
“真的吗？马文你太好了。”马文肯帮忙，淑梅感觉有了些信心。
“这有什么呢，甜心。我们是一起的，我爱你，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马文体贴地说。
淑梅倒在马文怀里，仰头亲马文的下巴，“那我该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去做。”
马文想了想，“你要决定该提供那些服务项目，是做高端、低端，还是提供普通服务。还有就是你要决定采购什么样的美容化妆品，和营业时间。这些我可是一窍不通，想帮也帮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