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在桐花树下,也是这样轻轻阖目,落花不忍惊,彩蝶不敢栖,白袍轻拢,黑发如瀑,使人望之失神。
树影下的风岐睁开了眼,眼角一丝红影淡去。他用一双笑眼望着她,开口道:“终于等到了。”
曾弋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道:“你走之后,河上又来了人,身法瞧着……有点古怪,我怕……便追了出去,因此耽搁了。”
风岐只是看着她,那眼眸映着晨光,格外明亮。
“喏——”他递给她一个小石头,状若琥珀,“捉给你的。”
曾弋拿在手中一看,是一只被封在琥珀中的噬魂鸟,石鸟被缩成了指甲盖大小,困在黄色琥珀里半点不能动弹,瞧着竟有几分无奈的憨态。
***
回到客栈,谢沂均和周沂宁早已到了。他俩各自捧着一碗热粥,正听隔壁桌的人们议论纷纷。
“昨夜碧水河畔异响,河水倒灌,清早起来看那水位都去了一半,诸君可知为何?”
“为何?”便有好事者紧随其后发问。
“为何?自然与那桩八十年前的旧案有关。镇西那姚氏宗祠也垮了,还有人亲眼见到剑冢里飞出一道白光。该是姚家怨灵作祟,被仙家联手剿灭了罢!”有人接过去,三言两语道出真相。
“作孽啊——煌煌大族,一朝覆灭,竟连个埋骨之地也不曾剩下,真是世事难料!”有人喟叹,一边摇头。
“早就说姚氏酿那‘娑婆引’,泄露了天机,毁家灭族云云,都是天谴!”
“这么说来,‘娑婆引’这名字,岂不是非常不吉?那我们镇上的酒,今后怕是都得改名字了吧?”有惴惴不安者发问。
“哎——照我说,两个字,不用!咱们普通人,喝个普通酒,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打紧?人家整天飞来飞去的神仙,哪儿会管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喝什么酒?”
“话不是这么说的,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这厌神为祸人间的事,不也才过去一百多年吗?”
“一百多年前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有年轻的摇头不信,祖辈们的传说早该过时了。百余年前那场弥漫整个中州的战火,像是故纸堆中的一抹灰,被时间的风一吹,就四散消弭,再也看不出最初的形状。
“也许根本就没有厌神,是那令弋公主图谋天下,以剿灭厌神之名,挑起天下动乱,由此造成流血漂橹,尸骨遍地的惨状,可怜!可恨!可叹!”
厌神的可怖已渐渐被人遗忘,生活的琐碎冲淡了死亡的恐惧。
危险的锋刃隐去,人们自然有时间也有精力来指点评判事后真相。
柳沂人带着一身寒意从门外走进来。他眉间怒气犹在,坐下来时震得桌上白粥一晃。
曾弋把新出笼的包子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随后自顾自地埋头喝粥。风岐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那些犹在高声讨论的人,眼角似有寒冰。
“大师兄又怎么了?”谢沂均悄声问周沂宁。
“不知道,”周沂宁道,“我猜又是追妖没追上。”
了嗔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曾弋灵识里响起来:“殿下,我们在剑冢遇见了一个蒙面黑衣人。”
“他……是不是还带着山河鼓?”曾弋问。
“没看清,他速度太快,”了嗔道,“柳仙君没追上。”
曾弋心中一动,看了看垂目喝粥的风岐,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一个念头:若是风岐的话,定然能抓住他问个明白,说不定还能将山河鼓抢回来。
“要我去看看吗?”风岐突然抬起头。
曾弋慌忙摇头。风岐放下碗,对她道:“我先去办点事,回头再来找你。”曾弋垂首点头,眼光瞟见他修长结实的手臂似是抬了抬,又压了回去。
这感觉十分奇怪。不过是偶然相遇在碧勒,倒像是成了她的大护法一般。
她抬头看一眼桌上坐着的其余三人,柳沂人太急,谢沂均太莽,周沂宁太吵……还有个了嗔,了嗔好像除了能在灵识里提醒她——还总是提醒太晚——还能干点别的吗?
重活一世,有个风岐,好像……还行。
饭后收拾行李,谢沂均早已牵出牛车。这两日青牛在客栈后院好吃好喝,心情十分舒畅,于是乖乖被套上了车,蹄缓步稳地走来。
“大师兄,跟我们一起坐车吧?咱们门里新置办的,你还没试过呢。”周沂宁眼见柳沂人就要御剑而行,赶紧叫住他。
柳沂人像是没听见。
曾弋便道:“沂人,这街上人多,你贸然而行,怕是要吓到别人。不如先随我们去了镇外,再御剑不迟?”
街上人声喧闹,隔着客栈墙仍隐约可闻。柳沂人难得地收回手,跟谢沂均并肩坐在驾车的位置上。风岐已经先行一步,那位置就给他暂时坐了。
牛车摇摇晃晃上了路,碧勒镇被渐渐抛在身后。
曾弋看着车窗外的小山,山上青草如浪,在微风中拂动。娑婆剑自从到了她手中边分外安静,如今过这山时,却剑身微颤,发出轻微的悲鸣。
周沂宁正在整理他的乾坤袋,此番外出历练,他的纸皮人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只是作为纸皮人的创造者,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七娘是怎么变成真人大小的。这个疑问简直令他坐立难安,百思不得其解。
“师叔,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自己做的纸皮人,我都没找到法子把它变成昨晚那样,这姚家七娘是怎么办到的?”
曾弋心下一动,问他道:“你和沂均今早去山洞中,有什么发现吗?”
周沂宁道:“有有有,三师兄一到山洞就气得不行,说自己当时辛辛苦苦挖的坑……坟,不知道让哪个兔崽子给刨了,于是使了一张显影符——大手笔啊师叔,你不知道他攒了多久钱才买的,这一下就给用了……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个蒙面人,瞧着挺单薄,动作却挺快,跑起来跟一阵黑烟似的……”
他面上突然露出一阵奇怪的神色:“他挖走了洞里所有的洞冥草,师叔,你说他自个儿就跟鬼似的,挖洞冥草做什么?”
曾弋揉揉太阳穴,沂宁的话可真多,要捡重点听才行。只听他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出现的时候,地上的坑……坟,已经被挖过了!我们看他在坑里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带走了洞冥草。”
洞冥草不是什么奇珍异草,戴在身上只能见鬼,又不能见神仙,抢来也没什么用。只是这草长得极慢,若要大量使用,便需现挖,光靠自己种是供应不上的。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要用这草?曾弋想起那鬼火们的话,抢夺魂火,重炼无咎鼎,若真如此,那炼鼎的目的是什么呢?
若是风岐在就好了。曾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飘来飘去,没个头绪。
车窗外传来“笃笃”两声,曾弋拉开窗,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殿下,”已经被请出来坐着的了嗔突然在灵识里叫她,“这灰雀有些古怪。”
曾弋伸手将灰雀从手臂上放到坐凳上,与了嗔并排,一边道:“有何古怪?”
灰雀在坐凳上挥了挥翅膀,胖乎乎的屁股一挤,差点将了嗔挤到坐凳下去。
“……”
了嗔大师一动不动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现行,余下的话也吞进肚子里。
车外已是落魂坡,曾弋看了看那日光中纠结的白杨与垂柳,不明白为何会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树种到一起。
白杨憨直,杨柳柔韧,却恰到好处地彼此交缠,织成一片密不可分的树篱。就像姚澄碧和吴铭,至刚至柔的转换,不过一瞬。
那就是……爱吗?
谢沂均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师叔,这小子没说完,他还有事儿瞒着你呢!”
周沂宁忙道:“什么瞒不瞒的,我对师叔还有什么隐瞒,真是的……”
“那你怀里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师叔瞧瞧啊?”谢沂均一边晃着鞭子,一边慢悠悠地道。
大师兄柳沂人一声不吭,早已对二人相处模式习以为常,丝毫不为所动。
周沂宁哼哼唧唧了半天,才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嘴里嘟囔着:“我还不是为了给你找挖坟元凶,你这个人真是,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