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手中长剑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迹。
到处都是血。血,不祥的,痛苦的,惨烈的血。
千头万绪涌上她的心头,她回身一把抓住青桐的衣襟:“是你给她的药水?!你们早就商量好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青桐被她攥着衣襟,眼眶倏然红了。“你杀了她!”曾弋冲他吼道,“你杀了阿黛!她明明……”
“我能怎么办?!”青桐扭着头不肯再看阿黛被箭矢刺穿的身体。“殿下!你以为我想让阿黛死吗?我也……我……我们都可以死,我们都能为你死,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你明不明白?!”
曾弋松开手,任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双眼在发丝缠绕间露出血红的轮廓,“我没有要她为我死……是你,青桐,你为何不听我的命令,擅自做主?我们原本的计划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你走吧!”
青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曾弋看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飞鸣剑,一点一点拔出阿黛身上的箭头。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烫地落了出来,滴在她沾满鲜血的手背上。
“殿下……”青桐上前一步,不顾她恼怒与恨意的目光,拉住她的手,“我只是用机关将他们引开片刻,若是现在不走,待会儿就走不了了!”
曾弋甩开了他的手,将他推得趔趄几步,摔在地上。“你走吧!”
“殿下,”青桐像是失了力气般,缓缓爬起身道,“国主和王后还等着……”
然而所谓的梦醒不过是噩梦间片刻的喘息。青桐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神情一变。
“不对!”他突然跳起来,“我设的机关明明在东边!他们为何去了西边!”
曾弋闻言一顿,心头不断向下坠的那一块,像是又开始了短暂停留后的漫长坠落。
“殿下,”青桐眼中流露出一片心如死灰般的恐惧,“国主和王后……在西边。”
曾弋手中的飞鸣锵然一声落地。她惶然站起身来,顺着青桐的目光看过去,茂密的山林间穿行着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那是鹧鸪岭西边的山岭。
她一语不发地朝栈道口奔去。青桐捡起地上飞鸣,快步跟了上来,一张脸白得不似活人。
然而已经晚了。
仙人崖顶上阿黛的尸骨未寒,曾弋就已在仙人崖下见到了另外两具熟悉的身躯。
没有头颅的躯体。
他们的头颅已经被斧头砍下来了。
心头那块像是往无尽深渊下坠的部分,此刻终于到了底。那是一片冰窟,让曾弋四肢百骸都冰凉彻骨。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士兵们跟前站着两个猎户打扮的人,一人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斧头,拎着粗布包裹的头颅,正在对齐燕来说着什么。
“得头颅者,赏万金……”山下布告边的声音在她耳边残酷地响起来。
曾弋像是踏在水中浮木上,每一步都晃动不止,脚下仿佛一片空茫。
猎户拎着头颅,像是拎着山中兽。斧头边缘的血迹,如烈火焚烧在曾弋的心头,又如冰刀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血脉至亲,不是兽。
她觉得周身血液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在这寒热交织的晕眩中,她已经逼近猎户身前,劈手抢过了他们手中浸血的头颅。
鲜血和泪水早已让她披散的头发凝结成块,此刻她浑身血污,面目狰狞,身上的狼皮也已被仙人崖上的飞箭挂得零落不堪。
她就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头散发着绝望与狰狞气息的野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口将他们生生撕成碎片。
猎户被眼前这面目狰狞、举止怪异的少年吓到了,见状直往士兵们身后躲过去。齐燕来长刀出鞘,示意身后士兵少安毋躁,只静静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曾弋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粗布巾,国主和王后已经没有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心头微茫的侥幸至此被眼前所见击得粉碎,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陡然响起。那声音穿透了山谷,久久不息,使人闻之心悸。
“啊——”
他们割下了她父王和母后的头颅。
她将两颗头颅抱在怀中,口中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满山落木萧萧,鸟雀亦敛翅战栗。
“我要你们的命!”她将头颅放在布巾间,红着双眼,飞身朝躲在士兵身后的猎户扑过去。
齐燕来静立一旁,眼见曾弋身动,手握长刀便追了过去。青桐见状,连忙将飞鸣往地上一插,举剑便拦,一双眼血红欲滴。只问锵然作响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间,二人缠斗在一处。
猎户身前的士兵见曾弋扑来,慌忙一阵长矛乱舞。挥舞的长矛擦破了曾弋的衣袖,她拽过来随手折作数段。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一手拎住一个猎户,飞身跃出士兵的包围圈。
“喀嚓——”她恶狠狠地盯着前方踯躅不前的士兵们,一手拧断了右边那猎户的脖颈。
左手边的猎户见状吓得两股战战如筛糠。“不是我们杀的,不是我杀的!他们早就死了,死了!我们去的时候就死了……”
“唰——”一柄长剑从身后刺来,曾弋转身一让,猎户被长剑刺了个对穿。她回身看到了仙人崖顶上那个副将,此刻他面色煞白,望着她的眼神宛如望见了鬼。
曾弋淡淡看了他一眼,抱起两颗头颅飞身而去,落在两具躯体身侧。手执刀兵的士兵们对她避之如蛇蝎,随她的动作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
青桐与齐燕来斗得不相上下,众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不敢轻举妄动。场中缠斗的身影快如闪电,交织在一处,想帮也不知从何下手。
曾弋将两颗头颅放在两具躯体上,双手无力地撑在身前。
本来不会这样的,本来根本不会这样的。她抱住了头。
是她,都是因为她。
天真啊。
我一心要守护你们,你们却割下了我父母的头颅。
无数乱哄哄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来。不值得,你们不值得。
“小公主啊……”她在一阵沉闷的钝痛里又听见了厌神的声音,“现在你就是我——这个世界需要我,没有我了,也会有你……你看,你不就成了我么?”
她跪在父母身首异处的尸首前,发出一丝似笑还哭的声音。
“呵——”她站起身,“呵呵——”
厌神的声音萦绕在她耳际,在她心头。“埋葬吧……将所有人都化作你父母的陪葬,哦,还有你那可怜的小跟班……”
她摸出了袖中山河鼓。
“是他!”士兵中有人惊叫起来,“极乐将军!”
她转向声音来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冲着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摇摇头,“你们啊,不配提这个名字!”
鼓已出袖,素手覆上战鼓的鼓面。她牵起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她奏响了《埋骨》。
鹧鸪岭发出了闷雷般的吼声,天边铅云如同重重黑幕坠下来。树木在鼓声中嘎嘎作响,如同巨人般摇晃行走。山石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士兵们发出数声惊呼,在剧烈晃动的山坡上躲闪退避。看热闹的人还还不曾离开,此刻便在摇晃的树桠与乱石间抱头乱窜。
“殿下!”青桐在翻滚不息的乱石洪流中惊呼一声,“殿下——”
齐燕来扬刀而上,一边躲避飞石一边道:“果然是你!你才是令弋!山崖上那人是谁?莫非就是布告中的阿黛?”
曾弋手中鼓乐不停,站在纷纷而来的乱石巨树间恍若不觉。“阿黛”两个字仿佛一根针,深深扎进她的脑中。“是啊——”她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乱石与烟尘滚滚的山间,“所以我要你们为她陪葬!”
齐燕来躲开飞旋的石块,避过青桐的剑峰,总觉得心头那股被什么牵扯住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回想起乱箭飞出时心头那股茫然若失的感觉,突然飞身朝仙人崖顶的方向掠过去。
“呵——”曾弋几步追过去,“你想做什么?拿她的尸身回去邀功吗?”
栈道在他们脚下碎裂开来,曾弋停了手中鼓声,抬手召来飞鸣剑,反手就是一挑,生生止住了齐燕来的脚步。“今日我们都葬在此山中罢!连带着那群蝼蚁,一并长眠于此。我不嫌弃他们,你也别嫌弃,留下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