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温轻叹一声,对这满身破绽的桩子没眼看,别头心道:显见舒坦过了头,到我这儿找虐来了。
一连几日如此,穆温在校场与十一说起,疑怪咄咄。
穆庭准听了诧异,“稀奇!良兄嫌舞刀动棒的不雅相,从来不好这些,咱们马场建成这么久,才来过一回,还是哄孩子玩儿的——怎么忽然转性了?”
“你不知道,他从前是有底子的……”忆及往事,穆温幽然长叹。
正这时,武场的一个小倌登瞭楼来禀事,十一听了皱眉,随即挥手道:“建这地方本意供人畅快,没那些怀私排外的事儿,告诉丁典不必拦,随他吧。”
穆温听音问:“什么事?”
十一正要答言,忽而铁栅门外车从咽阗,当先一驾帘珠绘彩版舆停在门前,又有一辆宽辕油车紧随在后,左右侍从嚣尘,翠葆摇招。
“这又是谁?”十一稍显不耐,未等招人来问,管事老焦忙遣人回话来:“爷,信和王妃与小世子驾临,说此地敞阔热闹,又是爷经营的,过来抒散心胸。”
“啧,给我找事呢?”十一大不悦地撇嘴,炎炎天气,他只想躲在凉台避暑消闲,和犁二说几句闲话罢了。这惯会做表面章头的华小世子不知又闯出什么祸事,欲要讨好他娘,想破了狗脑子的,竟带老王妃到这吃沙来了!
信和王是个老好人,虽说无权不管事,人人亦尊称一声老皇叔。穆庭准同华世子相交随意,长辈驾到,却不好不去迎安。
十一虎着脸下楼,忽又想起一事,冷笑回头一指:“二哥,你看那是谁?”
穆温随他所指,但见武场北隅,一个锦华服饰的青年正在选马,疏淡扬眉:“祢珩?他怎会来?”
“哼,只当这位第甲高士不屑落足穆氏地盘,方才我才明白,必是华世子邀他过来,不好拂面。啧,这个小子,总给我裹乱!”
穆温见他放浪,叮嘱道:“收收形迹,待会儿见过王妃,不可失了礼数。”说是这样,自己却无动身之意,显不喜人情应酬。
穆庭准在外最是乖觉,趋步至信和王妃驾前,一张脸笑得花朵一样,“王妃娘娘玉驾辱降,有失迎讶,十一真是该打!”
信阳王妃张氏为人和善,见了这玲珑少年百般欢喜,反道叨扰,华若瑾在旁瞧不过,抬靴作势向十一脚面踩去,“你今儿嘴角抹了蜜,在我娘面前装得像个人!”
张氏瞪了眼:“谁许你嬉皮笑脸,你学来人家三分好,我也不算白生了你这宿世的冤家!”
一语训得华小世子不敢啧声,十一心底笑翻,佯意圆场,将贵客迎上东首一座高台,着紧地锦毯铺阶,帷裳遮栏,于风沙场所布置得有如香闺。
才服侍信和王妃落座,场外又起一阵喧哗,十一耳根抽搐,悄向华若瑾咬牙:“你还约了什么人,真拿我这儿当自己家啊!”
华若瑾一脸冤枉,拨帘向栏下眺望,不禁发怔。
但见来人鞶腰束袖,姿清竹颀地行来,发挽三千清流,无风自品,面含一径丰韵,荒废三春。尤奇这一身缁青缚夜的衣色,非但十一,连穆温也没见他这样穿过,只衬得眉目神采愈飞,一时不敢相认。
祢珩一眼也瞧见来人,对上扫来的视线,内心悸动,气势莫名矮了一分。
原地驻了驻,他不温不凉地牵马向前,“侯爷也有闲兴。”
穆澈看他一眼,似笑不笑。
二者上东楼给王妃请安,十一的眼睛盯在穆澈脸上,还没恍过神来,王妃身边的使女们见到这般霄上人物,不禁动了红鸾,一个个眼含春水,面若羞桃。
张氏自夸赞清侯卓荦,祢珩那股子不自在更甚,倨傲道:“侯爷素来文名动京城,难得来此地界,何不上马争驰一阵,也为王妃娘娘戏彩一回?”
穆澈微微一笑:“小伯爷相邀,正合我意。”
祢珩愣了,他深知穆澈不擅武事,本想讥个“敬谢不敏”,不想等来“却之不恭”。
猛想起前几日那桩事,祢珩眼神沉敛,对这人此来目的有了计较——为个女子出头,心下大为不屑,面上笑意浮扬:“卓清侯肤细骨柔的,未免虎马之叹,还请三思啊。若逞出个什么闪失,吾等可承担不起。”
华若瑾都听得傻了,这哪里是为哄他老娘高兴,分明是向卓清侯挑衅啊,祢家这小子,早起吃错什么药了?
十一眼锋已然不善,王妃恐穆澈书香渊源的身骨,经不住胡打海摔,连忙解语,穆澈却向王妃微微颔笑,转向祢珩。
他眼里的笑意尚在,吐露的字音结成霜芒:“射御之道,先圣所秉,未敢轻弃。”
第94章 公侯一怒 满城妆魁,闻信皆来。……
犁允两个人镇日模拟沙场摆阵,手底下练出一众好手,这些气血方勇的儿郎知道两位爷的本领,可对卓清侯爷也能上马,亦懂争戏,感到大大意外。
只见二人于场中系戴幞巾,选定马匹,祢珩飒沓襟袖,削影如枪,望一眼穆澈身后,捋缰微笑:“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久闻穆二公子身负高艺,但侯爷向来逊平公允,必不肯占这个便宜,对不对?”
一语既了,穆温正走到穆澈身后,冷声道:“阁下若未战先怯,认输就是,犯得拿话激人么?既言上阵亲兄弟,穆某不才,当助兄长一臂之力。”
穆澈闲姿逸容地拍拍子温肩膀,“就依小伯爷意思,你替我压阵吧。”
“哥……”
穆温直到此时才知大哥数日来的反常举动是为了什么,他不晓得哥为何要与祢珩争驰,只怕临时抱这几日佛脚不够,洛诵容许又未带在身边,会吃暗亏。
“二哥且歇着吧!”十一笑嘻嘻过来帮腔,“你要是上场,十个对手也不够输的。王妃娘娘在楼上看着呢,别说咱们穆家欺人。不止二哥,就是满场的兄弟我都做保,无论祢兄选谁组队,断无循私让手的勾当,不会让小人嚼舌,堕了我荣兰校场的名声!”
名褒暗损的一席话落在祢珩耳里,冷笑半声,不争无谓口舌。
双方各阄签号,穆澈选项目,拈出了“连翩击鞠”的签子,祢珩决先后,拈出一签,恰是先手。
所谓“连翩击鞠”,即双人组队打马球,祢珩当先选人,自然知道场中都是谁的拥趸,面上不慌不忙,心内已有计较,环视一圈后,目光兀倏落在穆庭准身上。
“我?”东俊小世子诧然指着自己鼻子。
“就是阁下。”祢珩若有深意地点头,心道:才刚刚立誓作保,这么多人睽睽注视,穆庭准好面子,必不肯让手放水。穆澈平日满嘴的兄友弟恭,我倒要看他对上自家人,是怎么个形法?
他这番算计,穆庭准心知肚明,暗骂一声鬼道,并不推辞,抖擞一条紫绫带系上额头,呼哨一声,一匹玄骓骏物如有灵犀,气昂昂日下骋来。
十一振衣上马,登如虎子添翼,迥然不同。驰绕半圈,他单肘支在马鬃,俯身笑得儇佻:“良兄良兄,弟若小胜可不许生气呀!我这里好手如云,随你挑选!”
前一秒还称兄道弟,一朝对阵,立马不客气地放言挑衅,穆温被这张狂样子气得头疼,祢珩也不料他放浪至此,暗喜胜算又增几分。
再看穆澈,含笑伸指朝十一点了点,听见几人自荐毛遂,摆手谢过,随意向祢珩身后不远的一人点指,“就他吧。”
众人齐望过去,十一最为惊讶,冲那人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只见那人身着艳锦,却揉褶痕,发簪玉笄,反杂瑕疵,一张谄媚笑脸,三分呆笨行气。不意得到卓清侯青眼,惊喜莫名道:“十一爷,小的早来了,您老眼高不曾留意!”
说着欣然攀上了马匹,不防持缰未稳,哎哟晃了两下,差点又跌下来,把穆温看的直欲捂眼。
看台上听不见底下言语,信和王妃问她儿子:“小侯爷选的队友是谁?”
“他呀。”华若瑾目力好,倚栏向那呆笑的人影瞟了两眼,绷不住笑:
“一个姓金的同知之子,素爱捧脚钻营,众人都叫他‘千金糗包’,最是个呆大虫,活宝贝!往常见书上说至人不意云泥霄壤,神人齐观琼雪败絮,哎,侯爷他当真……这一阵可难料了!”
信和王妃瞥过去一眼,“原来世子爷还会读书。”
华若瑾闻言便垮脸,涎笑道:“娘,咱出来是为散心,倘若您恼着自个儿,儿子的罪过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