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的未来(9)

“哪能啊,谢副队的大驾是能随便劳烦的吗,”老季笑着说,“有个其他的事,你认识一位叫庄晓岩的女士吗?”

“认识,怎么了?”

“还真认识呀,我说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老季说,“我跟你说,你这朋友摊上大事了,昨天凌晨三点多,我们辖区的同事接到报案,说城北内环段发生了一起高架桥人员伤亡,赶过去一查才发现原来是俩夫妻在高架桥上吵架,吵着吵着丈夫动起刀子,妻子反抗时失手把人推下了桥,当场就摔死了。”

谢风华心里咯噔一下,确认问:“你是说,推人的是庄晓岩,被推的是她丈夫范文博?”

“是。”

谢风华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眼中闪过庄晓岩那张永远楚楚可怜的脸,昨晚那张脸分外的消瘦苍白,眼角嘴角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看着愈加脆弱。

老季曾经说过,长期遭遇家暴的人眼中只有一个字,怕,她们真实的意愿藏在眼睛后面,连说“救我”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原本应该插手的,谢风华想,不管庄晓岩是谁,不论她做过什么,昨天晚上,她跑到自己楼下来,这么明显的求救信号,哪怕看在唐贞份上,她也该管到底的。

谢风华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愧疚。

第8章

过了很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老季:

“她现在在哪?事发现场有监控吗,或者目击证人?”

“在分局扣着呢,”老季说,“虽然事发在大半夜,但那是主干道,有人开车经过那。我听她说,昨晚她报警说被家暴,还是你给打的电话?”

“有这事。”谢风华问,“就在我楼下。”

“都打到你楼下了?那事情挺明白的了,”老季叹了口气,“真是够倒霉的,她现在吓破了胆,一直不说话,现在才求我们给你打电话。”

“人没事吧?”谢风华马上说,“你安慰她两句,我现在过去。”

“没什么事,虽然脸上的乌青看着吓人,但身上应该没遭多大罪。你先过来吧,”老季想了想问,“华啊,这人是你什么朋友?很熟吗?”

“不熟。”谢风华说,“过世那位好朋友的表妹。”

老季知根知底,当然知道她跟唐贞的往事,一听就哎呦一声:“就是她啊,嫁给自己姐夫那个?”

“是。”

“看不出来啊。”

“行了,挂了。”

老季没再说什么,谢风华挂了电话,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只见老谢也背着钓鱼设备带着渔夫帽正要往外走。

“小华,大早上又有任务?”

谢风华没有跟他详细说,只回了一声:“城北分局那边有点事。”

“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谢风华临出门又回头看父亲一眼,犹豫着说,“爸,不然咱们今天还是别钓鱼……”

“都跟你李叔约好了,别瞎指挥,”老谢笑嘻嘻的,“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啊,空着肚子干活小心低血糖。”

“好。”

谢风华在城北分局附近的街口停了车,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包小包拎进去,分给这边熬夜干活的同事们。市局与分局常有合作,彼此之间也熟悉,这边年轻人多,一见都她笑了,谁也没跟她客气,围上去该拿什么拿什么,还有人跟她开玩笑:“谢副队,怎么好意思又让您来下基层送温暖,那什么,我不爱吃大葱猪肉包子,下回给换一个,我看旁边新开那家南京小吃店的点心就不错。”

“给你吃你就偷着乐吧,还点上菜了你。”谢风华塞了个包子进他嘴里,拿了烧卖给老季,老季还受着伤,单只手接了,低下头叼了一个边吃边说:“下回别给他们带东西,昨晚上叫你来支援工作都没表示呢,大早上的倒好意思吃你包子。”

旁边的人一听不干了:“老季你别瞎代表我们啊,谢副队送的爱心,我们都特别好意思接受。”

“就是,要脸干嘛呀,能吃吗?”

“不然老季替我们表示表示?中午请谢副队涮羊肉去,大伙列席作陪?”

“嘿,一个两个的都欠季爸爸教育是吧。”老季作势要打,小年轻们笑着一哄而散。

谢风华也笑,老季摇摇头,吐槽说:“看看,没大没小的,都惯成什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谢风华微笑,“这工作压力够大了,在自己地盘上还不兴活泼好动啊?再说了,他们这样还不是你惯的。”

老季撇嘴:“还成我的错了?”

“难不成是我的?”

“行吧,谁让你长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呢,”老季抬步往里走,“跟我来,庄晓岩在里头。”

谢风华跟着他走,发现庄晓岩单独呆在一间审问室里,伏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头发披散在桌子上,仿佛漆黑而杂乱的海草。

“有个律师过来了,不过没让他见,”老季感慨地说,“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呐,怎么都跟瞎了眼似的,好好的人不找尽找畜生呢?”

谢风华知道他刚刚经历过被家暴犯持枪威胁,对这种事正是深恶痛绝的时候,闻言拍了拍他肩膀,问:“哪来的律师?”

“据说是庄晓岩的同学。”

谢风华对庄晓岩的社交并不清楚,听了也就过去了,她打开门进去,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庄晓岩。

庄晓岩抬起头,看见是她,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又撇嘴想哭,但怕哭了招她讨厌强忍着,抖着唇喊了声:“风华姐。”

“没事了,别怕。”谢风华没法拿冷淡的态度对待一个刚刚经历过极端事件的女子,于是尽量保持声音温和,“还好吗,没受伤吧?”

庄晓岩飞快摇头,随即眼中涌上泪雾,哆哆嗦嗦说:“我,我把范文博推下桥了,他,他死了吗……”

谢风华停顿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庄晓岩浑身颤抖,崩溃地双手捂脸:“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他打我,还拿刀说要弄死我,我怕极了才……”

她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谢风华等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抽纸巾递给她,轻声问:“昨晚民警来时,你们不是接受调解了吗,回去后发生了什么?”

庄晓岩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风华安抚她:“范文博已经死了,别怕,想说什么都说吧。”

庄晓岩狼狈地点点头,哑声说:“抱歉,我知道给你丢脸了,其实我,我也不全是怕,我还觉得耻辱,很耻辱,好像被人拿烙铁在脸上烙了字,像古代的囚徒那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谢风华有些动容,她把手搭在庄晓岩手背上,温柔地说:“都过去了,只需要跟我说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就好。”

庄晓岩擦了擦眼泪才继续说:“那个所谓的接受调解,不过骗骗外人,范文博懂这些,怎么骗警察,骗周围的人,骗两边亲戚朋友,他跟我吹过,说自己专门研究过法律,说他对我这种顶多只能算轻微虐待,就算报警,警察也就是过来说几句批评教育,一点事儿都不会有,我试过,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早点该跟我说的。”

“我也想,但我说不出口,”庄晓岩凄苦地笑了笑,轻轻地问,“何况,说了之后呢?”

“我会帮你……”

“你帮不了的,”庄晓岩神经质地抖着唇摇头,“谁也帮不了。”

谢风华在这一刻忽然就明白她的不近人情,她是警察,所以她下意识会从执法角度出发,有人犯罪,就得有人惩戒,程序中的惩戒对应若干规则,人必须选择最有效地遵循规则,让惩戒发挥作用的方式。

但她从没有站在庄晓岩的角度考虑过,一次都没有。

长期的暴力会一点一滴剥皮一样剥掉她们独立的人格,离开的勇气,对不一样生活的想象力,她们竭尽所能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更麻木,因为麻木才能忍耐,忍耐才会让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如此而已。

“取证离婚”这四个字,对谢风华来说就是办个事而已,连办案都算不上,然而对庄晓岩却难如登天,艰涩到连说都说不出来。

“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我也试过逃跑,试过求助,但每次都被人劝回来。回来就遭遇更严重的折磨,我就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被剪了翅膀的鸟,就算你把笼子的门打开,我也走不了多远,”庄晓岩掉着泪,绝望地告诉她,“我曾经一天有八百回想死,真的,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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